“聽著,”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和大夫說,“他要把費納龍對聰明才智下的定義告訴咱們了,這真有意思,這樣的機會真是難得”。
然而布里肖卻要等斯萬先生講出他自己對聰明才智所下的定義。斯萬不吭聲,維爾迪蘭夫人原想讓福什維爾欣賞的唇槍舌劍也就此告吹了。
“你們看,這跟對我一樣,”奧黛特賭著氣說,“我倒挺高興的,總算他認為不夠格跟他討論的還不止我一個。”
“塞維尼夫人這個冒充風雅的婆娘說過,她為能結識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慶幸,因為這對她的農民有好處。維爾迪蘭夫人剛才說得那么不足稱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莫非就是他們的后裔?”布里肖一句一頓地問道,“不錯,侯爵夫人還有另一個理由,在她看來,比剛才所說那個理由還要重要,那就是因為她骨子里是個文抄公,把抄放在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游廣泛,消息靈通,塞維尼夫人經常寄給她女兒的日記當中有關外交事務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于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們是一家人,”維爾迪蘭夫人冒說一句。
薩尼埃特自從急急忙忙把還裝滿了菜的碟子交給侍役長以后,一直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現在忽然哈哈大笑,講了一段故事,說是他曾經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過一頓飯,發現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喬治·桑是個婦女的筆名。斯萬對薩尼埃特是有好感的,認為應該就公爵的文化修養問題向他提供一些情況,說明公爵會無知到如此地步,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說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薩尼埃特并不需要這些證明,他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并不真實,是他剛剛編造出來的。這位老好人一直苦于被維爾迪蘭夫婦看成是個沉悶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識到自己比平常還要無聊,所以不愿終晚不能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神色沮喪,最后懇求斯萬別再繼續進行已經毫無必要的駁斥:“好了,好了;再怎么說,即使是我錯了,總也不算是什么罪過吧,”那口吻是如此軟弱可憐,斯萬都恨不得說他講的那故事既真實又有趣。大夫一直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心想這正是說Senonevero的機會,但對這成語的意義不太拿得穩,又怕用錯了出乖露丑。
吃完晚飯,福什維爾主動走到大夫跟前:
“維爾迪蘭夫人倒也還長得不錯,再說,跟這個女人還可以談得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當然,她已經開始有點兒上年紀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這小女子可長得挺機靈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國人一樣精明。我們正在談德·克雷西夫人呢,”最后這句話是對維爾迪蘭先生而發的,這時他正叼著煙斗過來,“我想,就女人的身段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見呢,”戈達爾趕緊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維爾喘一口氣,好讓他乘機插進這一句由來已久的笑話,唯恐談話一轉題,錯過了好機會,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拿腔拿調,來掩蓋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時感情的缺乏和情緒的激動。福什維爾是知道這句笑話的,聽了立即就明白戈達爾的意思,感到很可樂。維爾迪蘭先生也樂不可支,他不久前發現了表達他的歡快的一種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樣既簡單又明了。他跟一般放聲大笑的人一樣先仰面聳肩,馬上又來一陣咳嗽,仿佛是因為笑得太厲害,給煙斗里的煙嗆了一樣。他繼續把煙斗叼在嘴角,讓那假裝的窒息和狂笑無限期地保持下去。就這樣,他和維爾迪蘭夫人(她這時正在對面聽畫家講一個故事,先把雙眼閉上,再用雙手捂臉)就象是舞臺上的兩個假面具,以不同方式來表示高興。
維爾迪蘭先生沒有把煙斗從嘴里拿出來,這可做對了,因為戈達爾這時要出去方便方便,低聲說了他不久前才學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說的那句笑話:“我得去找奧馬爾公爵聊一會,”這就把維爾迪蘭先生的陣咳又引發了出來。
“你就把煙斗拿下來吧,你這么忍住不笑,會把你憋死的,”維爾迪蘭夫人對他說,她這會兒正來給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討人喜歡,他的機智超群,”福什維爾對戈達爾夫人說,“謝謝夫人。象我這樣當過兵的,是不會拒絕喝一杯的。”
“德·福什維爾先生認為奧黛特很可愛呢,”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頓午飯呢。我們來安排,可別讓斯萬知道了。他會潑冷水的。當然,您盡管來吃晚飯,我們希望能經常看到您。美好的季節就要來到了,我們就可以常在戶外吃飯了。您該不至于討厭到布洛尼林園去吃飯吧?好,好,那好極了!”她又向年輕的鋼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干點兒活嗎?”這是為了在象福什維爾這樣一位要人面前,既顯示她的聰明才智,又顯示她對信徒呼來喝去的威風。
“德·福什維爾先生剛才說你的壞話呢,”戈達爾夫人當她丈夫回到客廳時對他說。
他可從晚飯開始到現在,腦子里始終在想著福什維爾高貴的出身,這時對他說:“我現在正在給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參加過十字軍東征,是不是?他們在波美拉尼地區有個湖,比協和廣場還大十倍。男爵夫人鬧的是關節炎。她可是個可愛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認識維爾迪蘭夫人的。”
過了一會兒,當福什維爾單獨跟戈達爾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又繼續發表對她丈夫的評價:
“他這個人真有意思,看得出來,他交游甚廣。好家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這就給斯萬先生彈那首奏鳴曲的樂句,”鋼琴家說。
“啊!老天!該不是那支《奏鳴蛇》吧?”福什維爾問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達爾大夫從來沒有聽過這么一個用諧音字進行的文字游戲,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還以為是福什維爾先生說錯了呢。他趕緊走到他跟前去糾正這個錯誤。
“不,沒有什么叫‘奏鳴蛇’的,只有響尾蛇,”他熱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說。
福什維爾給他解釋了一下這個文字游戲的由來。大夫臉紅了。
“您該承認這挺逗吧,大夫?”
“啊!這我早就知道,”戈達爾答道。
他們這就不再吭聲了。這時那個小樂句在小提琴部高出兩個八度的顫抖的震音的陪送下出現了——這就象是在山區,人們在高得令人暈眩、仿佛是凝滯不動的瀑布背面,看到在兩百尺之下,一個正在散步的孤獨的女子的細小的身影。這樂句在那透明連綿、高昂而洶涌澎湃的背景之中,從遙遠的地方款款而來,優美無比。斯萬這時心底里在跟這個樂句竊竊私語,仿佛它是他愛情的知情人,是奧黛特的一個朋友,來囑咐他不必把這個福什維爾放在心上。
“啊!您來晚廣,”維爾蘭迪夫人對一位應邀僅僅在餐后“剔牙”時分才到的信徒說,“剛才有位布里肖先生在這里,那份口才,真是無與倫比!可惜他已經走了。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我想您這是跟他第一次見面吧。”她說這話是為了提醒斯萬,他之所以有緣認識他,全是憑了她的關系。“咱們這位布里肖可愛極了,是不是?”
斯萬很有禮貌地躬了躬身。
“不嗎?您對他不感興趣?”維爾迪蘭夫人冷冰冰地問他。
“不,夫人,挺感興趣,我高興極了。不過他也許有點過分專斷,也許有點兒過分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時謙虛一點,文雅一點,不過看得出來,他知道很多東西,看起來也是個好樣兒的。”
晚會結束得很晚。戈達爾對他的妻子說:
“難得看到維爾迪蘭夫人有象今晚這么興頭大的。”
“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到底是何許人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福什維爾問畫家,一面邀他坐他的車回去。
奧黛特不無遺憾地眼看著福什維爾離去,她不敢不跟斯萬一起回去,可是在車上她一直很不高興,當他問她,他是不是該進屋時,她說,“當然”,可又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當客人都走光了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問她丈夫: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時候,斯萬直傻笑。”
她可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懷疑他們這是為了顯示自己并不拜倒在頭銜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們那種矜持,然而又拿不穩該用什么語法形式來表達這份感情。結果還是她那錯誤的語言習慣占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義情緒的上風,她有時說lesdelaTremoille,有時又學咖啡館里的歌星或者漫畫作家給漫畫寫說明文字時的樣子,把de字來個元音省略,說什么lesd’LaTremoille,不過說了以后馬上就加以改正,還是說“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諷地找補一句:“斯萬卻愛管她叫公爵夫人,”臉上那個微笑表明她不過是重復斯萬的話,并不承認這個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么假惺惺,總是那么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么不同!福什維爾有什么就說什么,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話。他不象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衛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么柔和,仿佛他對這個伯爵領地的歷史了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里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準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家伙不得志,看什么都眼紅,都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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