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谷上

　　山谷云：“八月十七日，與諸生步自永安城，入張寬夫園待月，以金荷葉酌客，客有孫叔敏善長笛，連作數曲。諸生曰：今日之會樂矣，不可以無述。因作此曲記之，文不加點，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嫦娥何處，駕此一輪明玉。寒光零亂，為人偏照醽醁。年少隨我追涼，晚城幽徑，繞芳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生來聲噴霜竹?！避嫦獫O隱曰：“山谷謂此詞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余故列東坡之詞于左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上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酬江月?！?/p>

　　苕溪漁隱曰：“余讀《豫章先生傳》云：公嘗游灊皖，（“灊”字原脫，今據宋本、明鈔本校補。）樂山谷寺石牛洞之林泉，因自號山谷道人，天下皆稱曰山谷，而不名字，以配東坡云?！?/p>

　　《復齋漫錄》云：“無已呼山谷為金華仙伯，故《題李白真詩》：金華仙伯哦七字，好事不復千金模。蘇養直詩亦云：但見金華仙伯語，筆端丘壑飽經心?！避嫦獫O隱曰：“葛洪《神仙傳》云：皇初平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見其良謹，將至金華山石室中。其兄初起入山索之，累年不得。后隨一道士歸，初起見而問曰：羊何在？初平曰：近在山東。兄往見白石，初平叱之，白石皆起為羊。后易姓為赤松子。不知無己呼魯直為金華仙伯，若取其同姓，皇固非黃矣?！?/p>

　　《復齋漫錄》云：“山谷謫涪州別駕，因自號涪翁。按《益部耆舊傳》：廣陵有老翁，釣于涪水，自號涪翁。然則涪翁之稱，古有之矣。”苕溪漁隱曰：“《后漢逸民傳》云：初，父老不知何出，常漁釣于涪水，人因號涪翁?！稄妄S》不取于此，乃取《益部耆舊傳》，以為異書邪？”

　　苕溪漁隱曰：“魯直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有煎點徑須煩綠珠之句，因戲答云：知公家亦闕掃除，但有文君對相如，政當為公乞如愿，作書遠寄宮亭湖。《錄異傳》云：廬陵歐陽明，道彭蠡，以船中所有投湖中，云以為禮。積數年復過，有數吏來候明云：青洪君相邀。且曰：感公有禮，且厚遺公，愿勿取，獨求如愿耳。明既見，遂求如愿。如愿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愿輒得，數年大富?！?/p>

　　東坡云：“眼惡剔抉，齒便嗽潔，治眼如治民，治齒如治軍，治民如曹參之治齊，治軍如商鞅之治秦：此語本出魯直云?！?/p>

　　《呂氏童蒙訓》云：“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盡此理也?！?/p>

　　苕溪漁隱曰：“前輩譏作詩多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其語雖然如此，亦在用之何如耳，不可執以為定論也。如山谷《種竹》云：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貪薇瘦?！督踊ā吩疲海ā敖印痹鳌懊贰?，今據宋本校改。）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宋本、明鈔本此下有“此雖多用”四字。）善于比喻，何害其為好句也?！?/p>

　　《冷齋夜話》云：“徐師川言：予于東坡、山谷、瑩中三君子，但知敬畏者，然其瑕疵，予能笑之。如東坡議論諫諍，真所謂殺身成仁者也，其視死生如旦暮，不爾安能為哉！而反欲學長生不死。山谷赴官姑熟，既至，未視事，聞當罷去，俯就之，七日符至乃去，問其故，曰：不爾，無舟吏可還。士之進退，本末欲分明，不可茍也，豈以舟吏為累哉？瑩中大節昭著，其能必行其志者，視爵祿如糞土，然時時對日者談命，此皆顛倒也。吾故得而笑之?！?/p>

　　苕溪漁隱曰：“魯直少喜學佛，遂作《發愿文》云：今日對佛發大誓，愿從今日盡未來世，不復淫欲飲酒食肉，設復為之，當墮地獄，為一切眾生代受其苦?？芍^能堅忍者也。其后悉毀禁戒，無一能行之，于詩句中可見矣。以《酒渴愛江清》作五詩，其一云：廖侯勸我酒，此亦雅所愛。中年剛制之，常懼作災怪。連臺盤拗倒，故人不相貸。誰能知許事，痛飲且一快?！冻靶〉隆吩疲褐心昱e兒子，漫種老生涯。學語囀春鳥，涂窗行暮鴉。欲嗔主母惜，稍慧女兒夸。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吨x榮緒割獐見貽二首》云：何處驚麇觸禍機，煩公遣騎割鮮肥，秋來多病新開肉，糲飯寒葅得解圍。二十余年枯淡過，病來箸下劇甘肥，果然口腹為災怪，夢去呼鷹雪打圍?！秱鳌吩疲猴嬍衬信酥笥嫜?。若戒之則誠難，節之則為易，乃近于人情也?！稏|皋雜錄》云：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后改曰：學語囀春鳥，涂窗行暮鴉。以是知詩文不厭改也?！?/p>

　　苕溪漁隱曰：“《題磨崖碑后詩》云：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局蹐還京師，內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后世但賞瓊琚詞。觀詩意皆是言明皇末年事。余以《唐史》考之，明皇幸蜀還，居興慶宮，李輔國遷之西內，居甘露殿，繼流高力士于巫州。詩云南內，誤矣。又以《元結本傳》及《元次山集》考之，但有《時議》三篇，指陳時務而已，初無一言以及明皇、肅宗父子間，不知魯直所謂臣結《春秋》二三策者，更別出何書也。魯直以此配臣甫《杜鵑》再拜詩，子美《杜鵑詩》，正為明皇遷居西內而作，則次山《春秋》二三策，亦當如《杜鵑詩》有為而言；若以《時議》三篇為是，則事無交涉，乃誤用也。或云，魯直蓋用《孟子》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之語，然于元結果何預焉。如《顏魯公湖州放生池碑》，載其《上肅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問安視膳，不改家人之禮。東坡謂魯公知肅宗有愧于此乎？孰謂公區區于放生哉？此事若用之，卻為親切?！?/p>

　　《復齋漫錄》云：“韓子蒼言張文潛集中，載《中興頌詩》，疑秦少游作，不惟浯溪有少游字刻，兼詳味詩意，亦似少游語也。此詩少游號杰出，第玉環妖血無人掃之句為病。蓋李遐周詩云：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貴妃之死，高力士以羅巾縊焉，非死兵刃也。然余以杜詩有血污游魂歸不得之語，亦指妃子，張蓋本杜也。”苕溪漁隱曰：“余游浯溪，觀磨崖，碑之側有此詩刻石，前云：《讀中興頌》，張耒文潛，后云：秦觀少游書。當以刻石為正，不知子蒼亦何所據而言邪？”

　　《東皋雜錄》云：“《中興頌》刻南崖，石可鑒江之南北數里，（“可”字原脫，今據宋本校補。）草木人物，毫發畢見。僧云：昔有人鑿取去，行數驛，夢山神追取，即載還，龕置崖上，但方二尺許爾。余偶命從者洗其旁二丈余，皆光瑩可鑒，僧驚云：未見也?！保ㄋ伪尽⒚麾n本“未”上有“頃”字。）

　　苕溪漁隱曰：“吾鄉乳溪有石崖，亦光能鑒物，與浯溪崖石政相類，人因呼為石照。蘇黃門嘗題詩云：云開石照政新磨，鳥度猿攀野老過，忽見塵容應笑我，年來底事白須多。”

　　苕溪漁隱曰：“予官閩中，見其風俗，呼父為郎罷，呼子為囝。顧況有詩云：郎罷別囝，囝別郎罷；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乃知顧況用此方言也。山谷《送秦少章往余杭從蘇公詩》：斑衣兒啼真自樂，從師學道也不惡；但使新年勝故年，即如常在郎罷前。唐子西詩：兒餒嗔郎罷。皆用顧況語也。”

　　《復齋漫錄》云：“《題子美浣花圖》云：鄰家有酒邀皆去，得意魚鳥來相親。按《世說》：簡文入華林園，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翛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趣，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又《贈晁無咎詩》：雞蘇胡麻留渴羌，不應亂我官焙香。按《拾遺記》：晉有羌人姚馥，字世芬，充圉人，每醉中好言王者興亡事，但言渴于酒，群輩呼為渴羌也?！?/p>

　　苕溪漁隱曰：“《真誥》云：昔有傅先生者，其少好道，入焦山石室中，積七年，而太極老君詣之，與之木鉆，使穿一石盤，厚五尺許，云：穿此盤，便當得道。其人乃晝夜穿之，積四十七年，鉆盡石穿，遂得神丹，乃升太清。故《觀伯時畫馬詩》云：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即前事也?！侗笔贰吩疲糊R高歡在勅勒川，命斛律明月奏琵琶，作歌，應詔曰：勅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沙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故《題陽關圖詩》云：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此語殊有所本也。”

　　苕溪漁隱曰：“《筆談》云：嘉佑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凡十余年，（“十”原作“千”，今據宋本校改。）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其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陂中，（“陂”原作“波”，今據宋本、明鈔本校改。）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嘗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嘗見之。近歲不復出，不知所往。樊良鎮正當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舟數宵以待現，名其亭為玩珠。又《文昌雜錄》云：禮部李侍郎說，秘書少監孫莘老，莊居在高郵新開湖邊。一夕陰晦，莊客報湖中珠見，與數人同行小草徑中，至水際，見微有光彩，俄而明如月，陰霧中人面相睹。忽見蚌蛤如蘆席大，一殼浮水上，一殼如帆狀，其疾如風。舟子飛小艇競逐之，終不可及，既遠乃沒。故呈孫莘老詩云：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輝，故應剖蚌登王府，不若含沙弄夕霏。莘老又是高郵人，用此事以擬之，大為切當?！?/p>

　　《復齋漫錄》云：“自賀方回為《青玉案》詞，山谷尤愛之，故作小詩以紀之。及謫宜州，山谷兄元明和以送之，云：千峰百嶂宜州路，天黯淡，知人去。曉別吾家黃叔度，弟兄華發，舊山修水，異日同歸處。尊罍飲散長亭暮，別語丁寧不成句，已斷離腸知幾許。水村山館，酒醒無寐，滴盡空階雨。山谷和云：煙中一線來時路，（“時”原作“如”，今據宋本、明鈔本校改。）極目送，歸鴻去。一曲《陽關》云外度，山胡聲轉，子規言語，正是愁人處。別恨朝朝連暮暮，憶我當筵醉時句，度水穿云心已許，晚年光景，小窗南浦，共卷西山雨。洪覺范和云：綠槐煙柳長亭路，恨耿耿，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危腸情幾許。薄龕孤枕，夢回人靜，徹曉瀟瀟雨?！?/p>

　　《復齋漫錄》云：“唐朱晝《喜陳懿老至詩》云：一別一千日，一日十二憶，苦心無閑時，今日見三色。乃知山谷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之句取此。”

　　苕溪漁隱曰：“《水仙花詩》云：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醿倒，只愧寒梅無好枝。第水仙花初不在水中生，雖欲形容水字，卻反成語病?！?/p>

　　山谷云：“野人采鄭花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名山礬。海岸孤絕處補陀山，澤者以謂小白花，予疑即此花爾，不然，何以觀音老人端坐不去邪？”苕溪漁隱曰：“余閱《華嚴經合論》云：觀世音住居補陀洛迦。注云：小白華山，觀世音菩薩居之，為諸菩薩說《慈悲經》，此山多有小白花甚香。山谷所言，即此事也?！?/p>

　　《藝苑雌黃》云：“種竹者多用辰日，山谷所謂根須辰日斷，筍看上翻成是也。又用臘月，杜陵所謂東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是也。非此時移之，多不活。惟五月十三日，古人謂之竹醉日，栽竹多茂盛。按《筍譜》云：民間說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也。移竹宜用此日。或陰雨土虛，則鞭行，明年筍莖交出。故晏元獻詩云：苒苒渭濱族，蕭蕭崖外姿，如能樂封殖，何必醉中移。宋景文詩云：除地墻陰植翠筠，纖莖潤葉與時新，賴逢醉日終無損，正似得全于酒人。黃元明詩云：夏栽醉竹余千個，春糞辰瓜滿百區?！?/p>

　　《復齋漫錄》云：“諺云：情人眼里有西施。又云：千里寄鵝毛，物輕人意重。皆鄙語也。山谷取以為詩，故《答公益春思》云：草茅多奇士，蓬蓽有秀色，西施逐人眼，稱心最為得?！吨x陳適用惠紙》云：千里鵝毛意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