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在她跟前依然還是如此靦腆,以至在那晚以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開始,以占有她的身體告終之后,往后那幾天,他還是使用同一個借口,這也許是因為他怕冒犯她,也許是因為怕露出撒謊的馬腳,也許是因為缺乏提出比這更高的要求的勇氣(其實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為奧黛特第一次并沒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著卡特來蘭花,他就說:“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來蘭花用不著重新擺弄,不象那晚那樣亂,然而這一朵仿佛不太正。我倒想聞聞它們是不是特別的香。”要是她沒有戴花呢;他就說:“哦!今晚沒有卡特來蘭花,沒法子擺弄了。”就這樣,在一段時間內,頭一晚那個程序就一直沒有變動,總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輕輕撫弄奧黛特的胸口開始,每次的接吻和擁抱也總是以這樣的撫弄為先導;很久以后,當擺弄卡特來蘭花(或者類似的禮節)早已過了時,“擺弄卡特來蘭”這個暗喻卻成了他們習慣性地用來代表肉體的占有這種行為(其實也無所謂占有不占有了)的普通詞語,長期留在他們的言語之中,來紀念那個早已被遺忘了的習俗。也許用這種特殊的說法來表達“性關系”,其意義跟它的各種同義詞不完全一樣。我們盡可以對女人已經感到厭倦,盡可以把跟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的交歡看成是并沒有什么兩樣,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或者我們認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以至我們必須在與她的交往中制造一個突如其來的插曲,就象斯萬第一次通過擺弄卡特來蘭那樣,那么這種交歡就會變成一種新鮮的樂趣。斯萬那晚急切地盼望著的(他心想如果奧黛特中了他的計,那她是猜不出來的),正是從卡特來蘭的寬大的淺紫色花瓣中能結出占有這個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奧黛特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充分意識到才予以默認的那種樂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種迄今沒有存在過,而是他試圖創造出來的樂趣,是一種完全與眾不同,完全新鮮的樂趣(正如上帝創造出來的第一個人見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兒時所感到的一樣)——他給它起的那個特殊的名稱也保留了這點痕跡。
現在,每天晚上,當他把她帶回她家時,他就總得進去;她時常穿著晨衣把他送出來,一直送到他的馬車邊,當著車夫的面和他吻別,說:“給人瞧見了,又有什么關系?”他不上維爾迪蘭家去的那些夜晚(自從他可以在別的地方和她相會,這種情況就不時發生了),他到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里去的那些夜晚(這也越來越難得了),她就請他不管時間早晚,在回家前一定先上她家去。這是春天,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春天。在從晚會上出來的時候,他登上他的四輪敞篷馬車,把毛毯蓋到腿上,對跟他同時回家,請他跟他們一道走的朋友們說他不能從命,說他去的是另一個方向,而車夫就揚鞭策馬快步,反正他知道該上什么地方。朋友們都感到驚訝,斯萬敢情變了。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紹女人的信了。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避免到能碰見女人的地方。在餐館里,在鄉下,他的舉止也全然變了;朋友們原來可以據以把他辨認出來,也以為今后將永遠不變的那種舉止也不知哪里去了。一種一時的異常的性格不僅能取代正常的性格,也能消除正常的性格直至此時所由表現的恒常的外部特征,激情在我們心中造成的變化也是如此!與此相反,現在卻有一件事情是不變的,那就是不管斯萬晚上到哪里,他必然要去跟奧黛特相會。把他和她相隔開的這段路程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走一次的路程,仿佛這是他生命歷程中無法避免的一個下滑的徒坡。說實在的,當他在哪個晚會上呆的時候過久時,他時常也想直接回到家里,不再跑這一趟遠程,到第二天再去看她;單憑在這么晚的時候不辭辛勞地上她家去,并且猜想跟他道別的朋友們準會竊竊私議:“他是身不由己,準有個娘們強迫他不管時間早晚都得上她家去。”這一點,就使他感到他自己是在過著墮入情網的人們的生活,不惜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犧牲休息和利益,準是著了魔了。然而他盡管未加思索,卻確信這時她準在等著他,決不跟其他人在別的什么地方,而他準能在回家以前見到她的面,這個信念消除了那晚奧黛特不在維爾迪蘭家時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隨時還會重現,而他現在心中是如此寧靜,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奧黛特之所以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許正應該歸功于那晚的焦躁不安。通常,別人跟我們是如此無關,以至當其中有一個人能主宰我們的哀樂時,我們就會覺得他仿佛是屬于另一個世界,滿身都是詩情畫意,能把我們的生活化為一片我們與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時,當他在晴朗的寒夜,從他的馬車上眺望皎潔的月亮照射下的空無一人的街巷時,他就想到那張跟月色同樣明亮而略帶玫瑰色的臉,它有一天曾突然從他的腦際浮現出來,從此就將神秘之光投向這個世界。如果他在奧黛特打發她的仆人去睡覺以后到達,他就在按小花園的門鈴之前,先到后街去,那里相鄰的住宅的窗戶全都一模一樣,也全都一片漆黑,唯有她臥室那一扇還亮著。他在窗框上敲敲,她就答應一聲,然后到大門背后等著。她的鋼琴上擺著她喜愛的樂譜,《玫瑰圓舞曲》啦,或是塔里亞菲科的《可憐的瘋子》(她在遺囑上寫明,在葬禮上要奏這個曲子),他卻要她彈凡德伊那個樂句,雖然奧黛特彈得很不怎么樣,但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時常是得之于笨拙的指頭在走調的鋼琴上彈出的不符要求的音響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他那份愛情是在別處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東西,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人能驗證的東西;他也明白,奧黛特的素質也不足以解釋他為什么對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是如此重視。時常,當他十分冷靜地用理性來考慮的時候,他也想不再為了這假想的樂趣而在學問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這么重大的犧牲了。但當他一聽到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就會在他心中騰出足以容納它的空間,他的心胸就會因而擴大,為某一種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這種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然而不象愛情的享受那樣是純粹個人的事情,卻象一個高出于具體事物的客觀現實那樣擺在斯萬面前。凡德伊那個樂句在他身上喚起了這種對未曾體會過的魅力的渴求,卻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明確的東西使他得以滿足。因此,那個樂句在斯萬心中消除了對物質利益的關懷,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慮所留下的空白,卻并沒有找到東西來填補,斯萬便盡可以在那里鐫刻上奧黛特的名字。此外,奧黛特的感情中有所欠缺、有所令人失望的地方,那個樂句也會來加以彌補,注入它那神秘的精髓。當他諦聽這個樂句時,從他的臉上仿佛可以看出他正在吸著一種麻醉劑,使他的呼吸更加深沉。音樂給予他的那種轉瞬即將化為一種真正的熱望的樂趣,在這樣的時刻,確實象是我們在做香料的實驗時的那種樂趣,象是當我們接觸一個不是為我們所造的世界時的那種樂趣——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沒有形式,因為我們看不見它;沒有意義,因為它為我們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們只能通過一種感官才能到達那里。斯萬的眼雖是敏銳的繪畫鑒賞家的眼,他的腦子雖是人情世故的精細的觀察家的腦子,它們卻從此要帶上無法消除的無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跡;當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與人類無關的人,盲目的人,失去了邏輯能力的人,幾乎變成了一個荒誕的傳說中的獨角獸,變成了僅僅通過聽覺來感知世界的怪物時,這對他來說倒是可貴而神秘的休息。既然他要在這樂句中搜尋他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義,他就需要以何等的沉醉來不讓他的心靈得到理性的任何幫助,來使他的心靈單獨通過這樂音之廊,通過這樂音的陰暗的過濾器啊!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在這樂句甘美的樂音底下隱藏著怎樣的苦楚,也許還是難以消除的隱痛,然而他并不以為苦。讓這樂句說什么愛情是脆弱的吧,他的愛情卻是如此牢固!他玩弄這樂句散發出的憂郁之情,感覺到它正在流經他的身體,然而總覺得它卻象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種愛撫。他讓奧黛特十次、二十次地重復這個樂句,要求她在彈奏的同時不停地吻他。每一個吻都激起另一個吻。啊!在談戀愛的初期,親吻是如此自然地誕生!吻一個接著一個,要把一個鐘頭之內接的吻一個一個數出來,那跟把五月間原野上的鮮花一朵一朵數出來同樣困難。這時,她假裝要停下來,說道:“你摟著我,叫我怎么彈呀?我可沒法子同時兼顧,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該彈那句樂句呢,還是該跟你親熱?”他生氣了,她卻哈哈大笑,接著是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親吻。要不然的話,她憂郁地看著他,他這就又看到她那張值得進入波堤切利的《摩西傳》這幅畫的臉,于是把奧黛特的脖頸擺弄一下,讓它保持必要的傾斜;當他按照十五世紀西斯廷小教堂的墻上那樣用色粉顏料把她的肖像畫好以后,想到她這會兒就在身旁,坐在鋼琴邊,隨時準備接受親吻和交歡,想到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時,他就如癡如狂,雙眼圓睜,下巴伸出象是要吃人,撲到波堤切利筆下這個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頰擰將起來。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門,又回來把她吻了又吻,因為他剛才一時想不起來她身上的氣味或線條的某一特征;當他登上馬車,踏上歸途,他為奧黛特祝福,因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這樣的聚會,他想并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歡樂,卻由于可以使他免于產生妒意(再也不會吃象那晚在維爾迪蘭家沒有見到她時的那種苦頭了),而能幫助他不必再遭那樣的危機(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該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過他生命中的那一連幾個小時的不同尋常,簡直是如癡如狂的時刻,就象他乘車在月夜穿過巴黎的街道時那樣。當他在歸途中看到月亮現在已經移轉,幾乎已經靠近地平線時,也想到他的愛情也遵照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自問他現在正在經歷的這個時期能否長時持續下去,那張可愛的臉兒的地位是否會越來越下降,越來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會從他的腦際消失。自從斯萬墮入情網,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輕時自以為是藝術家時那樣;然而這不再是同樣的魅力,現在的魅力,只有奧黛特才能賦予各種事物。青年時期的靈感被后來的放蕩生活驅散了,現在他覺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發,不過這些靈感全都帶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記;現在當他獨自一人在家跟復原中的心靈共同度過漫長的時刻時,他感到一種神妙的樂趣,他又逐漸恢復成為他自己,不過是處于另外一種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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