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達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為音樂在她身上產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癥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鍵人物時,馬上就把疾病的嚴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仿佛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種病態心理。而病人時常不愿意為了少發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強者手里,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復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里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啊!您欣賞我的沙發,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到東西,又能得到享受,準能感到沒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藤,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里,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么?你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是不是又細又光?不要緊,您盡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么細!想當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么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么沒有?”
斯萬出于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得了,您往后再撫摩吧;現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準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這項任務。”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么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出的物質性的音質。而當他在小提琴纖細、頂強、充實、左右全局的琴弦聲中,忽然發現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蕩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象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色海洋那樣蕩漾,心里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于這個范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于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印象,在一剎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的”印象。當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復雜的阿拉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定或反復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別、轉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上產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象一個在洶涌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筑物的牢固的基礎的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制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別。就這樣,當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樂曲仍在繼續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出現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筑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奏把他領到這里,把他領到那里,把他領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這個樂句把他領到一個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后正準備隨它繼續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碎、凄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了,然而并沒有對他作出什么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可是當他回到家里,他卻需要它:他仿佛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愛上但卻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仿佛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了恢復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于追求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里有什么崇尚的思想,于是就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成了逃避存在于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該應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節。他對菜肴的烹調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題卻是了如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表見解,但語含諷刺,仿佛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并不完全贊同。然而,就象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明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變化,就仿佛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后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現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仿佛音樂對他那干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愿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作品出于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里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里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于晚會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回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盡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生的無法表達的特殊的樂趣,盡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后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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