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于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于毫無根據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心,呈現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優美,仿佛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愿,而身體的其余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人優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當他面對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殷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家伙”是絕不會如此的。他對戈達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瞇了瞇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于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可能會對他產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于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游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當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為她最后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復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借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知識,擁有巨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于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并不令人討厭,因為它并不體現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不好,說明有些刺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愿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斯萬懇切要求他們為他介紹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象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地挺起身來。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于發音含糊而蒙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出來,結果她講的話只是一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并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保,當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并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并不是對她不表贊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么嗎?”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里用強調語氣,用莊嚴的形式,已經過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地用一個莊嚴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里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里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象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出時心里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沒用,結果她家里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鐘、屏風、氣壓計、瓷花瓶,重復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后,就再也不敢當真放聲大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常客對某個“討厭家伙”,或者對某個原是常客后來被打成“討厭家伙”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白內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密得什么也看不見,仿佛面前出現了什么猥褻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象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象一只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里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么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現的那個升F調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啊!不,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于觀看,仿佛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生,還象在國會辯論時的關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么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于說在《第九》里只聽終曲,在《大師》里只聽序曲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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