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唐人雜紀(jì)上

　　蔡寬夫《詩話》云：“《國史補(bǔ)》載賀遂亮《贈(zèng)韓思彥詩》云：意氣百年內(nèi)，平生相知心，欲交天下士，未面已虛襟。君子重名義，直道冠衣簪，風(fēng)云行可托，懷抱自然深。落霞靜霜景，墜葉下疏林，若上南山岸，希訪北山岑。世多傳誦之。予讀《大唐新話》，乃并得思彥答詩云：古人一言重，常謂百年輕，今日投歡會(huì)，顧盼盡平生。簪裾非所托，琴酒冀相并，累日同游處，良宵款素誠。霜飄知柳脆，雪冒覺松貞，愿言何所道，幸保歲寒名。其詞亦自閑雅可喜。大抵唐之文物，盛于開元以前，故二人雖不以詩稱，而終不凡也。”

　　苕溪漁隱曰：“丙戌之冬，余初病起，深居簡出，終日曝背晴檐，萬事不到；自以荊公所選《唐百家詩》，反覆熟味之，見其格力辭句，例皆相似，雖無豪放之氣，而有修整之功，高為不及，卑復(fù)有余，適中而已。荊公謂：欲觀唐人詩，觀此足矣。詎不然乎！集中佳句，世所稱道者，不復(fù)錄出；惟余別所喜者，命兒輩筆之，以備遺忘。五言六聯(lián)，陳羽《春日野望》云：漸變池塘色，欲生楊柳煙。李郢《春晚》云：燕靜銜泥起，蜂喧抱蕊回。殷遙《山行》云：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雛飛。曹松《晨起》云：林殘數(shù)枝月，發(fā)冷一梳風(fēng)。孟浩然《雪》云：落雁迷沙渚，饑鳥噪野田。《登峴山》云：水落漁梁淺，天寒夢(mèng)澤深。七言六聯(lián)，韓偓《殘春》云：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又云：細(xì)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又《訪王同年村居》云：門庭野水褵褷鷺，鄰里斷墻啞喔雞。吳融《閑望》云：三點(diǎn)五點(diǎn)映山雨，一枝兩枝臨水花。許渾《題山居》云：龍歸曉洞云猶濕，麝過春山草自香。崔魯《春日》云：杏酪漸香鄰舍粥，榆煙欲變舊爐灰。四絕句，竇鞏《寄南游兄弟》云：書來未報(bào)幾時(shí)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dú)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又《南游感興》云：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fēng)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臺(tái)。戎昱《移家別湖上亭》云：好是春風(fēng)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shí)，欲別頻啼四五聲。孟浩然《宿建德江》云：移舟泊滄渚，日暮客愁新，野闊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苕溪漁隱曰：“元次山《浯溪銘》云：浯溪在湘水南，北匯于湘，愛其勝異，遂家溪畔。溪世無名稱者也，為自愛之，故曰浯溪。銘略曰：吾欲求退，將老茲地，溪古地荒，蕪沒蓋久，命曰浯溪，旌吾獨(dú)有。以至唐亭浯臺(tái)，意皆然矣。六一居士云：次山喜名之士也，其所有為，惟恐不異于人，所以自傳于后世者，亦惟恐不奇，而無以動(dòng)人之耳目也。視其辭翰，可以知矣。古之君子，誠恥于無聞，然不如是人之汲汲也。余曩歲屢游浯溪，在中宮寺之前，才一小澗耳，石崖不甚高，何至與天相齊。《中興頌》云：湘江東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齊。蓋自侈大其事耳。”

　　《金石錄》云：“唐《河間元王孝恭碑》，唐初功臣，皆云圖形凌煙閣，而此碑乃作戢武閣，戢武之名，不見于他書，惟當(dāng)時(shí)石刻有之，豈凌煙先名戢武而后改之也？又《段志玄碑》亦云：圖形戢武閣。二碑皆當(dāng)時(shí)所立，不應(yīng)差誤。”

　　苕溪漁隱曰：“天隨子有《自遣》云：數(shù)尺游絲墮碧空，年年長自惹春風(fēng)，爭知天上無人住，也有清愁鶴發(fā)翁。又《古意》云：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棲托，愿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皆思新語奇，不襲前人也。”

　　《東皋雜錄》云：“孔常甫言：唐人詩有城頭催鼓傳花枝，席上摶拳握松子。乃知酒席藏鬮為戲，其來已久。”

　　《藝苑雌黃》云：“《麗情集》載嚴(yán)宇牧豫章，陳陶隱西山，操行清潔，宇欲撓之，遣小妓蓮花往侍焉，陶殊不為意，乃獻(xiàn)詩求去，云：蓮花為號(hào)玉為腮，珍重尚書遣妾來，處士不生巫峽夢(mèng)，虛勞神女下陽臺(tái)。而劉斧《青瑣》乃移其事于陳圖南，其詩但易數(shù)字而已。唐人集中，既載此詩，豈陳圖南復(fù)蹈襲而為之乎？必?zé)o是理，乃劉斧之妄也。又《名賢詩話》載，顧況在洛，乘閑游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桐葉，有詩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況明日于上游亦題詩于葉，泛之波中，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shí)，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阿誰。后十余日，有客尋春苑中，又于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dú)含情，自嗟不及波間葉，蕩漾乘春取次行。又盧渥舍人，應(yīng)舉京師，偶臨御溝，見一紅葉，上有一絕云：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盧得之，藏于巾篋。及宣宗有旨出宮人，許其從人，盧獨(dú)獲其退宮者，睹紅葉吁怨，問之，曰：當(dāng)時(shí)偶題，不謂君得之也。《青瑣》乃互竄二事，合為一傳，曰《流紅記》，仍托他人姓名。嗚呼！孰謂小說而可盡信乎！”

　　《流紅記》：“唐僖宗時(shí)，有于佑，晚步禁溝，拾一紅葉，上有詩云：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佑題云：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與誰。置溝上流，宮女韓夫人拾之。佑后為韓泳門館，因帝放宮女三千人賜各官，泳得韓同姓，因作伐嫁佑，及成禮，于篋中取紅葉相示，乃曰：事豈偶然！一日，泳開宴，曰：子二人可謝媒。韓氏曰：一聯(lián)佳句隨流水，十載幽思滿素懷，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此條宋本不載，徐鈔本乃前條末雙行夾注。）

　　《復(fù)齋漫錄》云：“薛能《吳姬詩》：樓臺(tái)重疊滿天云，殷殷鳴鼉世上聞，此日楊花初似雪，女兒絲管弄參軍。本朝張景，景德三年，以交通曹人趙諫斥為房州參軍，景為《屋壁記》，略曰：近置州縣參軍，無員數(shù)，無職守，悉以曠官敗事違戾政教者為之，凡朔望饗宴使與焉，若處人一見之，（“若”字原無，今據(jù)宋本校補(bǔ)。）必指曰參軍也，嘗為某罪矣。至于倡優(yōu)為戲，亦假而為之，以資玩戲，況真為者乎？宜為人之輕視，又將狎而侮之。大略如此。余按《樂府雜錄》云：戲弄參軍，自漢館陶令石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令衣白衫，命優(yōu)伶戲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為參軍。然則戲弄參軍，自漢已然矣，不始于唐世也。又五代王建時(shí)，王宗侃責(zé)受維州司戶參軍，曰：要我頭時(shí)斷去，誰能作此措大官，使俳優(yōu)弄為參軍邪！”

　　《藝苑雌黃》云：“薛能詩：山屐經(jīng)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舂。人多不知夕陽舂為何等語，予考之《淮南子》曰：日經(jīng)于泉隅，是謂高舂，頓于連石，是謂下舂。注：尚未冥，上蒙先舂曰高舂；將欲冥，下蒙悉舂曰下舂。《南史·陳本紀(jì)》云：求衣昧旦，仄食高舂。（“仄”原作“反”，今據(jù)宋本校改。）柳子厚詩云：空齋不語坐高舂。”

　　苕溪漁隱曰：“《唐史》載，王播父恕為揚(yáng)州倉曹參軍，遂家焉。播少孤貧，嗜權(quán)利；穆宗立，權(quán)幸競(jìng)進(jìn)，播賴其力至宰相，不厭人望，出為淮南節(jié)度使，仍領(lǐng)鹽鐵。是時(shí)，南方旱歉，人相食，播掊斂不少衰，民怨之。按《古今詩話》云：王播少孤貧，嘗客揚(yáng)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飧，僧頗厭之；及播至，已飯矣。后二紀(jì)，播自重位鎮(zhèn)是邦，因訪舊游向所題，以碧紗籠之。播題二絕云：二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fā)院初修，而今再到經(jīng)行處，樹老花無僧白頭。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二十年來塵撲面，而今始得碧紗籠。以《唐史》考之，則《古今詩話》所言播少孤貧，嘗客揚(yáng)州，后自重位鎮(zhèn)是邦，皆與《唐史》合。又按東坡云：世傳王播飯后鐘詩，蓋揚(yáng)州石塔寺事也，相傳如此，戲作詩云：饑眼眩東西，詩腸忘早晏。雖知燈是火，不悟鐘非飯。山僧異漂母，但可供一莞。胡為二十年，記憶作此訕。齋廚養(yǎng)若人，無益只遺患。乃知飯后鐘，阇黎蓋具眼。其貶之至矣。”

　　《復(fù)齋漫錄》云：“唐李敬方《勸醉詩》云：不向花前醉，花應(yīng)解笑人，只因連夜雨，又過一年春。日日無窮事，區(qū)區(qū)有限身，若非杯酒里，何以寄天真。杜子美《絕句》云：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二詩雖相緣，而杜則尤其工者也。世所傳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之句，蓋出于敬方。”

　　《集古錄》云：“李陽冰《阮客舊居詩》云：阮客身何在，仙云洞口橫，人間不到處，今日此中行。阮客者，不見其名氏，蓋縉云之隱者也。彼以遁俗為高，而終以無名于后世，可謂獲其志矣；然圣人有所不取也。陽冰欲稱其人，而不顯其名字，何哉？豈阮客見稱于當(dāng)時(shí)，而陽冰不慮于后世邪？天下固有顯聞?dòng)谝粫r(shí)而泯沒于后世者矣，顧其道如何也。陽冰篆字，世傳多矣，此磨滅而僅存，尤可惜也。”

　　苕溪漁隱曰：“趙明誠《金石錄》云：《題阮客舊居詩》，小篆書，《集古錄》以為陽冰作，今驗(yàn)其姓名，乃縉云令李蒔，非陽冰也，其字畫亦不工。蓋陽冰肅宗上元中，嘗令縉云，其篆字石刻，尚多有存者，故歐陽公亦誤以此詩為陽冰作爾。余觀此碑，今益漫滅，字畫難辨，明誠以為歐公之誤，其果然邪？”

　　苕溪漁隱曰：“秦系《寄韋使君詩》云：久臥云間已息機(jī)，青衫忽著狎鷗飛，詩興到來無一事，郡中今有謝玄暉。韋應(yīng)物《答秦十四校書詩》云：知掩山扉三十秋，魚須翠碧棄床頭，莫道謝公方在郡，五言今日為君休。系能詩，與劉長卿善，以詩相贈(zèng)答。權(quán)德輿曰：長卿自以為五言長城，系用偏師攻之，雖老益壯。故應(yīng)物有五言今日為君休之句，蓋謂此也。系有詩集，散逸不多，如流水閑過院，春風(fēng)與閉門，上簾宜晚景，臥簟覺新秋，礙冠門柳長，驚夢(mèng)院鶯啼，游魚牽荇沒，戲鳥踏花摧，皆閑遠(yuǎn)有味。系天寶末客泉州南安，有九日山，大松百余章，俗傳東晉時(shí)所植，系結(jié)廬其上，以大石為研，注《老子》，積歲不出。姜公輔為宰相，以直言黜泉州別駕，見系，輒窮日不能去，筑室與相近，遂忘流落之意。公輔卒，妻子在遠(yuǎn)，系為葬山下。其好賢尚義，為何如哉！”

　　《文昌雜錄》云：“元微之詩：松下待制應(yīng)全遠(yuǎn)，藥樹監(jiān)搜可得知。蓋唐宣政殿為正衙，（“正”原作“政”，今據(jù)宋本、徐鈔本校改。）殿庭有四松，松下待制官立班之地，舊圖至今猶存。按開成元年正月詔，以入閣日，次對(duì)官班，退立于東階松樹下，須宰臣奏事畢，齊至香案前，各言本司事，雖紫宸殿亦有松樹，為待對(duì)官立位云。殿門外有藥樹，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搜之位在焉。唐制，百官入宮殿門必搜，監(jiān)察所掌也，太和元年詔曰：自魏晉以降，參用霸制，（“霸”原作“伯”，今據(jù)宋本、徐鈔本校改。）虛議搜索，因習(xí)尚存。朕方推表大信，置人心腹，況吾臺(tái)宰，又何問焉？自今以后，坐朝眾寮既退，宰臣復(fù)進(jìn)奏事，其監(jiān)搜宜停。元昆駕部，比自長安攜藥樹數(shù)枝至京師，其葉蔥翠可愛，于今關(guān)右頗多，人罕識(shí)焉。”

　　許彥周《詩話》云：“段成式《與溫庭筠云藍(lán)紙?jiān)娦颉吩唬河柙诰沤鲆庠煸扑{(lán)紙，輒分送五十枚。其詩曰：三十六鱗充使時(shí)，數(shù)番猶得表相思。蓋龍八十一鱗，鯉三十六鱗也。至宋景文詩云：君軒結(jié)戀蕭蕭馬，尺素愁憑六六魚。又使六六三十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