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后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把它的特征差不多忘了,在印象里既不那么富有表情,也不那么暗淡無光(盡管她還年輕);當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并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發卷,蓬松的發綹一直蓋到耳邊;至于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于當時時裝式樣的關系,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象是遮蓋著一個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仿佛是由互不相關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體系,根據設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子、花邊的褶裥、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跟穿在衣服里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象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奧黛特走了以后,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么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借口正在進行關于弗美爾的研究,其實他已經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么也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習,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領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里,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臟,樂于干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臟活時一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里面裝的是什么,您這永遠在思考著的腦子里裝的又是什么。要是能參預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意,說他怕再結新交——出于對女人的禮貌,他當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托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么自然,那么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了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閑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么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么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我總是樂于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然,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象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象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并列起來;然而,假如由于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腦子里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態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據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么她體態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體態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存的朋友當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時已經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為他雖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準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不認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準跟女人有關系,我可不愿意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伙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復,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準該用什么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他隨時準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于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么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度不合時宜,這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這種態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范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么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么Labeauté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élégances(衣著華麗)、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eDtreréeduità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來的一些雙關語或者諧音詞。當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于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重復一下,心想這么一來就可以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么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的人施恩于人卻說得仿佛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然也不希望他當真相信),這種心思在戈達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貝爾納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臺也許太近了點兒,”而戈達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準備根據權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臺太近,而且現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愿望,對我來說,您的愿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么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么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于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夸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后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么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么低。他是個科學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么說,他就真以為是那么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維爾迪蘭夫人宣布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于小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看到沒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于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于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心他是一個“討厭家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于他經常出入于上流社會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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