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參加維爾迪蘭家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宗派”,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但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要默認它的信條,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承認當年得到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那位青年鋼琴家既“壓倒”普朗岱,也“壓倒”魯賓斯坦(維爾迪蘭夫人說:“瓦格納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彈得象他那樣好了!”),還要承認戈達爾大夫的醫道比博丹還要高明。隨便哪個“新會員”,要是維爾迪蘭夫婦不能說服他承認別人家的人晚會全都跟連陰天那樣無聊乏味的話,那就馬上要給轟將出去。在這一方面,婦女要比男人難以馴服,她們不愿拋棄從事社交活動的好奇心,不愿放棄親自到別的沙龍去體會體會是否比這里更有意思的意愿,而維爾迪蘭夫婦感到這種探索精神,這種輕佻的邪魔可能傳染開來,對這個小教會的正統教義會帶來致命的打擊,于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個一個趕了出去。
除了大夫的年輕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幾乎就只剩下(盡管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是個有德行的人,出自一個極其富有然而門第十分低微的正統的資產階級家庭,但她也慢慢地跟這個家庭中斷了一切聯系)一個半上流社會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維爾迪蘭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奧黛特,說她是個“愛神”;另外還有一個是鋼琴家的姑媽,仿佛原先是個看門的門房;她們對上流社會一無所知,頭腦簡單,很容易就相信薩岡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錢去雇窮人到她們家飯桌上去充數這種說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請她們到這兩位貴婦人家去作客的話,這位當年的門房和這位輕佻的女人是會嗤之以鼻的。
維爾迪蘭夫婦從不請旁人吃飯,他們飯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會也沒有一定的節目單。年輕的鋼琴家只有在“來勁兒”的時候才演奏,本來嘛,誰也不能勉強誰,維爾迪蘭先生不是常說嗎:“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馬那一段或者《特里斯坦》的序曲,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反對,倒不是這音樂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它在她身上產生的效果太強烈了。“您非要我得偏頭痛不可嗎?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彈這個,我就得偏頭痛。我知道會產生什么后果!明天當我要起床的時候,得了,晚安吧,誰也不來了!”他要是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當中有那么一位,通常是他們那時寵愛的那位畫家,如同維爾迪蘭先生所說:“撒出一句扯淡的話,招得大家縱聲大笑。”尤其是維爾迪蘭夫人,她是慣于把表達那些情緒的形象化的說法落到實處的,有一天就因為笑得太過厲害,戈達爾大夫(當年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脫了臼的下頜骨給托上去。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大家都是“親密伙伴”,不必穿得跟被他們避之若瘟神,只是在盡可能少舉辦而僅僅是為了討好那位畫家或者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別人時才組織的盛大晚會上邀請的那些“討厭家伙”一樣。其余的時間,大家就滿足于猜猜字謎,穿著便服共進晚餐,決不讓任何外人混入這個“核心”。
隨著這些“伙伴們”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日益增長,凡是使得朋友們不能到她跟前來的事情,凡是使得他們有時不得空閑的事情,例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業務工作,另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什么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討厭、該受指責的了。要是戈達爾大夫認為應該離開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又有誰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擾他,也許對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許已經好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實信徒們要在圣誕和元旦那兩天把她“撂在家里”,她就發愁。鋼琴家的姑媽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維爾迪蘭夫人厲聲叫道:“如果你們元旦那天不隨鄉下人的習俗,不跟您的母親在一起吃那頓晚飯,她就會死啦!”
到了復活節前的那個圣周,她的不安情緒又起來了。
“您是個大夫,是科學家,是自由思想家,您當然跟平常一樣,耶穌受難日那天是要來的啰?”她在組織“核心”的第一年以堅定的口吻對戈達爾大夫說,仿佛準能得到肯定的答復。不過她在等待那句答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就有孤獨一人的危險。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是要來的……來向您告別,因為我們要到奧維涅去過復活節。”
“到奧維涅?去喂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處!”
沉默了一陣,她又說:
“如果您早點對我們說,我們也許會安排安排,跟你們在比較舒適的條件下一起去作這次旅行的。”
同樣,要是有哪位“忠實信徒”有個朋友,或者哪位“常來的女客”有個追求者,可能會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前來的話,維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好吧,把您的朋友帶來吧!”他們倒是不怕女客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帶到他們家來,在他們家談情說愛,不至于因為愛他而不愛他們就行。他們會考驗這位朋友,看他是不是能對維爾迪蘭夫人推心置腹,有沒有可能被接納進這個“小宗派”。如若不然,他們就會把介紹他前來的那位信徒叫到一邊,請他們跟他們的朋友或情婦鬧翻。反之,那位“新來的人”也就會變成一個信徒。就這樣,那一年當那位半上流社會中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說,她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叫做斯萬先生,同時暗示他很想受到他們接待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當場就把這個請求轉告他的妻子。維爾迪蘭先生向來是要等他的妻子拿了主意才拿主意的,他的特殊任務就是想方設法滿足她以及她的信徒們的一切愿望。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跟你商量。她想把她的一個朋友斯萬先生介紹給你。你看怎么樣?”
“嗨,對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有什么不能答應的?您別謙虛了,我沒有問您的意見,我就是要說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既然您那么說,”奧黛特以馬里沃式的故作風雅的殷勤語調答道,說著又補充一句:“您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個fish Cing for compliments(沽名釣譽)的人。”
“好吧,如果您的朋友討人喜歡,那就帶他來吧。”
誠然,這個“小核心”跟斯萬常去的社交圈子毫無關系,而純粹的上流社會人士也會覺得象他那樣已經在上流社會里占有一個特殊地位的人,犯不上想方設法登上維爾迪蘭夫婦的家門。不過斯萬是那么愛女人,打他差不多認遍了貴族階層的女子,她們已經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圣日耳曼區授給他的那些歸化證書(差不多也就是貴族證書)僅僅看作是本身已經沒有什么價值的流通證券或者信用證,倒是可以使他有條件到外省什么小地方,巴黎什么偏僻的地區去追求他看著漂亮的某個鄉紳或者法院書記官的女兒了。當年欲念或者愛情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虛榮心,現在通過日常生活的習慣已經擺脫了,而正是這種虛榮心把他導向那個上流社會的生活,在無聊的逸樂中浪擲了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在藝術方面的博學用之于指導貴婦人購買繪畫作品,布置她們的府邸。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促使他在他愛上的不相識的女子面前,顯擺單是斯萬這個姓氏所表達不了的帥勁兒。如果那個不相識的女子出身低微,他就越發要顯擺那個勁兒。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巴佬不領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于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樸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起。
有很多人出于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于現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于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現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后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郁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肉體就足以使他的感官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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