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布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閑人,只管既悠閑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于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后,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布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復活節,聽罷布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復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著,準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扎下根似地穩坐在那里。在貢布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伙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里到處有貢布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布雷抵御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墻,當年弓弩手從那里投射石彈,哨兵從那里監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布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里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里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游戲。幾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布雷的這個名字的內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里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于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產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里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里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里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里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里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象是由一種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體做成的容器里的“內容”;它們在這里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體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腭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后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里面撕下了一塊面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布在河水里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后,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復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復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復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復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眾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艷,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后,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涂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艷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么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場熱鬧的游樂會之后,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里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后,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憑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閑云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么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墻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內,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掛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后有行人經過,然后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里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布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于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確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里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家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圣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內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盡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后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么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布雷的企圖落空之后,便與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布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布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布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布雷的地名,不用說,貢布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布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圣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家伙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后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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