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這么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么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聽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么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欲所需要的宣泄。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于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口氣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潑辣也無從發揮。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愿意一個人呆著讀什么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兒春心蕩漾。”她終于這樣說道,大概是重復她曾經從她的女友口中聽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象挨到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于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象兩只調情的小鳥。后來凡德伊小姐終于倒進沙發,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啊!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兒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年凡德伊先生關于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慣于被她們當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兒,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么?”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么說并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種口吻談論她的父親她聽了生氣(顯然,不知出于什么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種感情她是習慣于埋在心里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么說等于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種對褻瀆言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種嬌聲嬌氣的假怪嗔,對于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兒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墓里去盜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兒的少女的凄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么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我聽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聽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兒吃盡種種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后得到了女兒什么樣的報答。
后來我倒曾經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兒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極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怎么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臺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里更合適。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據。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愿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壞事自己并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并不混淆。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作只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鉆進壞人的軀殼里去,甚至產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我終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丑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離。使她產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壞,認為那些褻瀆性語言并非發自她的內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象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許她不至于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于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么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么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著實天氣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幾絲白云,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嘆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云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后,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么上面,好象下在海里似的。”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表那里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后,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只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采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布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祭廊里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筑恢復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筑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并且“按原樣恢復”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復參考,從事古建筑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確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后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于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復制件,例如早年根據《最后的晚餐》和讓迪勒·貝里尼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杰作和圣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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