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風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后,他連聲嘆道,那口氣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盡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卻打心眼兒里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shù)呐私Y(jié)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干二凈,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guī)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guī)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guī)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guī)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準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么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于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布雷鎮(zhèn)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jīng)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jīng)常是太陽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云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致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驚起一只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fā)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里的晴雨表所預(yù)告的那場雨終于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后,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幾乎已經(jīng)干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掛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jīng)常慌慌張張地跑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圣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圣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zhí)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xiàn)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yīng)有的那種神情。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里隨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圣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shù)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diào))女農(nóng)民對于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確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xù)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jīng)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yù)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伙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xiāng)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寧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伙子,內(nèi)心卻充滿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yīng)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于一種休眠狀態(tài)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奕奕的生氣。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經(jīng)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jié)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shù)剞r(nóng)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jīng)常有幾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態(tài)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確,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里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shù)作品刻畫得多么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jīng)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xù)象《舊約》里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臺圣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復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wěn)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扎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并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墻頭。我坐在小客廳里讀書,等著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里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jīng)受著雨淋,為的是確保晴朗天氣的延續(xù)不斷;我知道,盡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柵墻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并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后來我習慣于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布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于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采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癥而是器質(zhì)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fā)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yù)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后,我們雖年年到貢布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辦手續(xù)、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guān)系,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xiàn)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guī)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別的聲調(diào),而且我甚至于有時候嘴里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jù)《羅蘭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于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并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么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xiàn)在哪本書里,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于悲痛,對于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于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么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采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yōu)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里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jīng)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zhuǎn)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墻,當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后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寧可找一條立即宣泄的捷徑。我們對內(nèi)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借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nèi)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我試圖總結(jié)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fā)現(xiàn)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后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xié)調(diào)。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斗了一個小時之后,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shù)男∥萸埃鞘欠驳乱料壬业膱@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jīng)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墻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只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墻縫里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fā)現(xiàn)水面和墻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yīng);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jīng)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yīng)該只限于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yīng)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并不同時以預(yù)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chǎn)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nóng)民;當時他臉色已經(jīng)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他的反應(yīng)卻很冷淡。后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愿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fā),想到我的父母,并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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