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并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shè)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dāng)通報神甫來訪,總認(rèn)為臉上應(yīng)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shù),卻精通詞源學(xué))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guān)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qū)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dāng)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干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么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jì)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xiàn)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于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圣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qū)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臟,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于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rèn)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rèn),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xì)節(jié)很有寫實風(fēng)格之外,另一些細(xì)節(jié)還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于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jìn)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里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后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jié)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dāng)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zhǔn)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hù),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伙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dāng)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表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jīng)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rèn)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shù)脑~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后再說。)現(xiàn)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yīng)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rèn)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shù)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jù)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jīng)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dá)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家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圣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畫里面有圣伊萊爾呢?”
“怎么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圣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xiàn)好幾種叫法,圣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hù)神圣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么?他們干脆叫她圣埃洛亞。女圣人變成了男圣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后,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jié)巴查理當(dāng)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fā)過幾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quán)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jìn)行報復(fù),放火燒掉了貢布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dāng)年西奧德貝率領(lǐng)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xiāng)間行宮(離此地不遠(yuǎn),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圣伊萊爾的墓上發(fā)誓,倘若圣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后他定將在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lǐng)你們下去看過。后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神甫念成紀(jì)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于贏得貢布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xì)節(jié)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有說明。
“但是,毋庸?fàn)庌q,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dāng)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jié)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臺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shù)。不過,即使身體很結(jié)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里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wǎng)。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bǔ)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fā)覺:他竟設(shè)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fēng)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guān)系,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yuǎn)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zhǔn)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jié)。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fēng)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圣達(dá)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zhuǎn)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里想把兩段運河聯(lián)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圣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wǎng)呈現(xiàn)在眼前,只是運河里的水看不出來,仿佛幾道大縫把市鎮(zhèn)切成幾塊,就象已經(jīng)切開的面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shù),既在圣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于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fā)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dá)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么為難,那么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象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沒有少給,她怎么不高興?”
“我認(rèn)為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嘆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rèn)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愿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仆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nóng)莊,本堂神甫又經(jīng)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shù)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xì)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jīng)管這份產(chǎn)業(yè)(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象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dāng)。她知道我的姨媽手松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于認(rèn)為算得上什么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并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dāng),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rèn)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guī)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rèn)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每當(dāng)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么認(rèn)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jù)她設(shè)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dāng),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qū)Ωダ仕魍呓z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shù)。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rèn)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fù)常態(tài)。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yù)言家“箴言錄”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圣經(jīng)》傳道書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jīng)關(guān)上園門之后,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為阿達(dá)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zhuǎn)眼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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