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幾乎以為每個觀眾眼中的舞臺布景,都象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盡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么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系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于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跡未干、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鉆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于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鉆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后進行比較,最后我費足力氣,把一出戲想象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出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舍,正等于上最后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借以體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藝術,同樣一段臺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后,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后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后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后,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松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里露出一位據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么無能為力地、多么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我雖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德萊娜·布洛昂,霞娜·薩馬里,但是,無論先后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后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里人一向不愿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于隨便的態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傳的首飾送給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碑敃r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里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后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并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并沒有去看家里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里。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里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后是連續的關門聲。聽差終于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里面傳出剛才的女人的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臺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象,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p>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后,聽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后一瓣桔子放進嘴里。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么,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生過齟齬之后,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他長得多象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蔽业耐馐遄娓高B忙粗聲粗氣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么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象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象他的父親,也象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識的?!?/p>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里見到過的其他標致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并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臺風度,也沒有看到應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矩的女子那里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么這種不道德就會象一部小說、一件丑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跡。但恰恰是那件丑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為一代佳麗,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并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卷。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卷,”說著,她從煙盒里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里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么?我怎么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彼f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得并不風雅,這種過高的評價,同他在禮節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后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優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象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于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于現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松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粉紅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于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鉆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于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里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后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于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啊!已經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準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么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庇酶覀円灰聨挠従拥脑拋碚f,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 cup of tea?到時候,上午給我發一封‘藍箋’就行了,我準來奉陪?!?/p>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么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后糾正——補充說道?!罢l說得準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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