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shù),這種方法并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jù)說背景是環(huán)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準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jīng)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jié)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jīng)不習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xiàn)代語言中已經(jīng)被習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里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nóng)村,別處已經(jīng)聽不到還有人這么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正等于她更樂于贊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fā)思古的幽情,可以領(lǐng)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實現(xiàn)的漫游。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fā)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nèi)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里,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zhì)。我并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見慣的情節(jié)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diào),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里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jié)果造成連貫情節(jié)的中間出現(xiàn)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tài)度發(fā)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fā)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愿地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么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于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yōu)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么藝術(shù)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jīng)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lián)想到自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jié)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里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diào),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涌進字里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調(diào),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tài)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并引導結(jié)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jié)律,使數(shù)量不等的音節(jié)服從統(tǒng)一的節(jié)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xù)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在夜間如此凄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xiàn),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并不會給我?guī)砀蟮纳裢ǎ驗槭虑楫吘共挥晌业脑竿麤Q定;只是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么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xiàn)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電光,其余部分都沉沒在黑夜里。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gòu)成這個不規(guī)則棱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里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愿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后,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nèi);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jīng)過某一棵樹,而樹里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于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shù)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zhàn)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jīng)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guān)的一些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shù)氯R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fā)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guān),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zhì)不一樣。那么,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么?哪里才能領(lǐng)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nèi)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并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復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xiàn),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zhuǎn)向我的內(nèi)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shù)都將無濟于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chuàng)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xiàn)實,并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jù),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xiàn)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lǐng)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guān)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yún)s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于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養(yǎng)生息。爾后,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lián)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伙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guān),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nèi)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yè)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xiàn)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shù)氯R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nèi)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后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并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guān)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jīng)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么規(guī)整、那么一絲不茍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jīng)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nèi)匀粚σ老⊥录耐兄貞洝⑵诖拖M鼈円詭缀鯚o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臺布景一樣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后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里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jīng)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qū)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片著水之后便伸展開來,出現(xiàn)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tài),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xiàn);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里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里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里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zhèn)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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