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圣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于“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于圣西門這么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么?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么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么關系?您的圣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么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于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么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唉,說得真好啊!”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致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茍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于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余可笑。快點,上樓去!”
我等于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里。我們拚命把她從水里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于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鉆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由于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于求劇院門房給正在臺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于上流社會的復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仆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圣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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