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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卷 貢布雷 一(4)

  至于侯爵夫人關于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們根據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她不得做出違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的行為。“什么!她認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么能這樣?”我的長輩們對于斯萬的社交活動抱有的這種看法,后來更因他同聲名狼藉的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結婚而得到進一步的確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際花一類的人物,斯萬倒從沒有打算把她介紹給我們認識。結婚之后他依然單獨來我們家作客,只是來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長輩們認為,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論,便足以推想斯萬通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們對那個圈子的內情并不知曉,但估計斯萬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來又同她結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從報上得知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實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親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當政時顯赫的國務要員。外祖父一向對小道消息很有興趣,因為那些細枝末節能使他的思想潛入莫萊、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萬同那些國務要員的熟人經常來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卻相反,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于斯萬極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之外,在自己的社會“階層”之外另行選擇交往對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亂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討厭的。她認為,這是貿然放棄長輩們辛苦建立的實惠;有遠見的家長們總為自己的兒孫體面地奠定下親朋關系的基石,讓他們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親密交往的成果,豈可輕率地擲置不顧(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見我們家的一位公證人朋友的兒子,因為他同一位親王家的小姐結了婚,我的姨祖母認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兒子的身分,下降到據說有時會受到后妃們青睞的冒險家、貼身侍從或馬夫之流的卑賤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那幾位要人的情況,因為我們新近發現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評了他的這種打算。另外,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這是兩位雖具備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卻不具備她那份聰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稱,姐夫居然有興致涉及這類無聊的話題,她們萬萬不能茍同。她們都是潔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決不能對飛短流長的閑話感興趣;即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傳聞,她們也從不過問;一般地說,凡是同審美與操行無直接關系的話題,她們從不答腔。對于直接或間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談論,她們打心眼兒里不感興趣。只要飯桌上出現輕薄的談吐,或者僅僅是實惠的話題,而兩位老小姐又無法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熱衷的內容上來,她們就干脆暫停聽覺器官的接受功能,讓它處于開始衰竭的境地。那時,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須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醫生對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連擊玻璃杯的同時,大喝一聲并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這類粗暴的方法來對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許是由于職業養成的習慣,也許他們把人們都看作有點瘋病。

  老太太們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譬如說,斯萬來我們家吃晚飯的前一天,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出產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著一份登有“柯羅畫展”消息的《費加羅報》,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邊,注上了“夏爾·斯萬先生所藏”這幾個字樣。姨祖母說:“你們看到沒有?斯萬居然露臉,名字登在《費加羅報》上!”

  “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很有鑒賞力的,”外祖母說。

  “你當然了,”姨祖母接過話來說,“你的看法總跟我們不一樣。”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從來跟她不一致,至于我們會不會贊成她,她并沒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們一起來反對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見解把我們統統納入反對外祖母的陣營。但是我們偏偏誰都不接話,我的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表示要跟斯萬提到《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勸她們千萬免開尊口。每當她發現別人身上有個她所缺少的長處,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堅決否定,認為不是長處,而是一個缺點;她不僅不會羨慕人家,反而覺得人家可憐。

  “我認為你們這樣做并不會使他高興;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這樣顯眼地登在報上,會覺得很掃興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這種事,我決不會沾沾自喜。”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的兩位姨祖母,因為她們倆最怕俗氣,所以她們在影射到誰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婉轉曲折,達到不露痕跡的地步,甚至連當事人都察覺不到。至于我的母親,她力求我的父親答應不跟斯萬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鐘愛的女兒,因為據說斯萬是為了女兒才同他的妻子結婚的。

  “你可以只問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親不樂意:“我才不呢!你盡胡思亂想。這么說不招人笑話嗎?”

  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把斯萬的來訪當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為每當有外人來訪,或者只有斯萬一人作客,晚上媽媽就不到樓上我的臥室里來同我道晚安了。我總比別人先吃晚飯,然后坐在桌子旁邊;一到八點鐘,我就該上樓了。我只能把媽媽通常在我入睡時到我床前來給我的那既可貴又纖弱的一吻,從餐廳一直帶進臥室;我脫衣裳的時候,還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壞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縱即逝的功效輕易消散化為烏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樣的晚上,我受媽媽一吻時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當著眾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過那一吻,搶走那一吻,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空閑對我的舉止給以專心致志的關注:好比頭腦不健全的人在關門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以便疑惑襲來時用關門時留下的回憶來戰勝它。

  門鈴怯怯地響起丁冬兩聲,那時我們都在花園里休息。我們知道是斯萬來訪;但是人人都帶著疑問的表情面面相覷,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偵察。

  “別忘了,用明確的話感謝他送了酒來。你們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囑兩位姨祖母說。

  “你們又說悄悄話了,”姨祖母訓斥道,“要是上誰家去,聽到人家在竊竊私語,多不自在!”

  “啊!敢情是斯萬先生吧!咱們呆會兒問問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親說。

  我的母親認為,她若一開口就會把我們全家自從斯萬結婚以來可能在態度上使他感到的難堪統統消除。她找了一個空檔,乘機把斯萬領到一邊。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離開她一步,心里想,呆會兒我要把她留在飯廳里了,我上樓去睡覺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樣得到她親一親的慰藉了。

  “哎,斯萬先生,”母親說,“您女兒好嗎?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樣。已經能鑒賞出色的藝術作品了。”

  這時我的外祖父走過來,說:“快來呀,同我們一起坐到游廊里來。”

  母親只得把話打住,但是她從無可奈何中又萌生一個微妙的念頭,好比優秀的詩人讓蠻橫的韻律逼出最美的詩句,“呆會兒咱們倆單獨說說您女兒的近況吧,”我的母親悄聲對斯萬說,“只有當母親的才體會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媽媽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們全都圍坐在鐵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將無法入睡,獨自熬過苦悶的長夜;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時刻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明天一早我就會忘記得干干凈凈;我盡量讓自己想到未來,這樣,我就能象踏上橋梁似的越過令人心寒的深淵。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點的目光那樣被心事繃得很緊,我全神貫注在母親的身上,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印象鉆進我的心房。各種思想確實都能闖進我的腦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動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轉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頭,統統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藥的病人,醫生給他動手術時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樣能背誦我喜愛的詩,照樣能觀察到我的外祖父為了誘導斯萬談及奧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但是背誦的詩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觀察外祖父的舉止也不能使我開心。外祖父的努力終于毫無成效。他剛向斯萬提到一個與他有關的問題,我的一位姨祖母馬上覺得提得不合時宜,等于造成冷場,而她認為只有打破冷場的尷尬局面才是符合禮貌的行為,于是就對另一位姨祖母說: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我認識一位瑞典女教師,她把有關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細節,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咱們應該請她哪天來吃頓晚飯。”

  “對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也沒有白浪費時間。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談了創造角色的過程。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本來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禮。”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接口道。由于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于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于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于對答了。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準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鐘頭。”

  “那才動人吶,”我的外祖父嘆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說到這里,”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系,雖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并無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讀了圣西門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別。”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于看報,那么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思想集》之類的文章!(他故意調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夸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里咱們又讀到些什么?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矩。”說到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經事說得過于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圣西門吧。書里說莫萊夫里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于這位莫萊夫里埃,圣西門是這么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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