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并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象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于老實正派的旅店老板,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該說不知者不罪。我的長輩們哪里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里數一數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區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于當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于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的家庭聯姻,此外再沒有別的途徑能躋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注定一輩子屬于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只要知道他父親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倘若他自己另結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后,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不予計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著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那么,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的其他經紀人的子弟當中,他的這個商數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著迷”之極。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滿他收藏的寶貝。我的外祖母總想去參觀參觀,不過那座房子位于奧爾良濱河街,我的姨祖母認為住在那個地段有失身分?!澳切屑覇幔课疫@么問是為您好,因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轉手的次貨。”姨祖母曾這么對他說過;她也確實認為斯萬是個草包,沒有什么高明之處,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這種人在交談中往往對正經的話題避而不談,卻在瑣細的小枝小節上精確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僅提到菜譜時他不厭其詳,而且同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議論藝術問題時,他也同樣不知趣。她們要他談談見解,講講他認為某一幅畫好在哪里,他居然閉口不談,簡直不顧禮節。要么——如果可能的話——他就提供一大堆具體細節,諸如這幅畫由哪家博物館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復地說段故事,來給我們解悶;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誰遇到了什么事兒,他倒是總選擇我們認識的有關人物,比如,貢布雷的藥房老板,我們家的廚娘或車夫。不用說,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聲來,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引她發笑的,是因為斯萬總在那些故事中當尷尬角色呢,還是他的故事講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萬先生!”我們家唯獨姨祖母有點俗氣,所以每當有人提到斯萬,她都不憚費神地要提醒不諳內情的人,說斯萬本來可以在奧斯曼大街或者歌劇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萬老先生的兒子,父親起碼給他留下四五百萬的家當,可是他偏偏乖張任性。我的姨祖母認為,一個人乖張任性,在別人眼里一定顯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萬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當時不少人在場,姨祖母不失時機地問斯萬道:“哎!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您就是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誤了火車鐘點嗎?”說著,她從夾鼻眼鏡的上面,用眼角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實情告訴我的姨祖母,她會更感到出奇的:這位斯萬先生,作為斯萬老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受到“上層資產階級的淑女名媛們”的款待(這類特權斯萬似乎有意讓女士們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證人或法律事務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擔保,但是他卻悄悄地過著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說是要回家睡覺去,但一旦離開了我們的家,出門之后才走幾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別的經紀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顧的沙龍里去玩。這種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準會覺得非同小可,異乎尋常的程度相當于一位學識淵博的婦女同阿里斯泰交情頗深,后來聽說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談心之后,接著就鉆進了忒提斯管轄的汪洋王國,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無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據維吉爾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簡單點說,象一幅異乎尋常的畫,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產生聯想,因為,在貢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里巴巴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當阿里巴巴一旦發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鉆進珠寶輝映的山洞里去,誰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寶貝。
有一天——那時我們住在巴黎——他在晚飯后來看我們,他為自己穿了一身夜禮服而連連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絲說,據車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進晚餐”的。“對,”我的姨祖母繼續織著毛線,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聳聳肩膀,不動聲色地挖苦說:“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對他相當不客氣。她認為,我們請他來作客,是給他面子;夏天,他每回來我們家,總提著一筐自己園子里出產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從意大利旅行回來,總要送給我好幾張美術名作的照片;這些,我的姨祖母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
遇到要大擺筵席的日子,偏偏手頭又沒有制作風味醬汁或鳳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辦法弄,但又不請他來赴宴;她居然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認為他還不夠體面,不宜請他在招待首次光臨的貴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談話的內容涉及到法蘭西王室的幾位親王,我的姨祖母就對斯萬說:“這幾位大貴人,您跟我一樣,咱們都永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許當時斯萬的口袋里偏巧正裝著一封從特威克漢姆寄來的信呢。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識貨的孩子,拿著古董當不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當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創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別。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鐺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并使他生動起來,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但是,即使從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看,我們誰都不能構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質。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們的心目中有關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梁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聽從那些概念。也許,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于無知而刪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別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流倜儻的英俊氣息,只是這股瀟灑之氣,遇到他的鷹鉤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留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跡,那是我們在鄉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后,在牌桌邊或花園里一起度過的閑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跡。我們的朋友的體態外貌,于是象有關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今天,當我在回憶中由我后來認識得相當準確的斯萬,進而聯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象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發現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后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象我當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征,一種相同的色調——早年的斯萬,整日閑暇,散發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于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后來不愿意再同她來往了,盡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她對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贊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里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掛破了,求織補匠修補。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象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她說到她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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