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鐘過后,門又開了,吉諾曼姑娘沒有進來,只是立在門口。馬呂斯站著,沒有說話,兩手下垂,一張罪犯的臉,吉諾曼先生在屋子里來回走動。他轉身對著他的女兒,向她說:
“沒什么。這是馬呂斯先生。向他問好。他要結婚。就是這些。你走吧。”
老人的話說得簡短急促,聲音嘶啞,說明他的激動達到了少見的劇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張,向馬呂斯望了一眼,好象不大認識他似的,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說一個音節,便在她父親的叱咤聲中溜走了,比狂飆吹走麥秸還快。
這時,吉諾曼公公又回到壁爐邊,背靠著壁爐說道:
“您要結婚!二十一歲結婚!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許可就可以了!一個手續問題。請坐下,先生。自從我沒這榮幸見到你以來,您進行了一場革命。雅各賓派占了上風。
您應當感到滿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頭銜成了共和黨人嗎?左右逢源,您有辦法。以共和為男爵爵位的調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勛章吧?您在盧浮宮里多少還吃得開吧,先生?
在此地附近,兩步路的地方,對著諾南迪埃街的那條圣安東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層樓的墻上,嵌著一個圓炮彈,題銘上寫著: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們干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還有,原來立著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個廣場上,他們不是修了個噴泉嗎?您說您要結婚?同誰結婚啊?請問一聲同誰結婚,這不能算是冒昧吧?”
他停住了。馬呂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說:
“請問,您有職業了嗎?您有了財產嗎?在您那當律師的行業里,您能賺多少錢?”
“一文也沒有,”馬呂斯說,語氣干脆堅定、幾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沒有?您就靠我給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過活嗎?”
馬呂斯沒有回答。吉諾曼先生接著又說:
“啊,我懂了,是因為那姑娘有錢嗎?”
“她和我一樣。”
“怎么!沒有陪嫁的財產?”
“沒有。”
“有財產繼承權嗎?”
“不見得有。”
“光身一個!她父親是干什么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么?”
“割風姑娘。”
“割什么?”
“割風。”
“呸!”老頭兒說。
“先生!”馬呂斯大聲說。
吉諾曼先生以自言自語的聲調打斷了他的話。
“對,二十一歲,沒有職業,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到蔬菜攤上去買兩個蘇的香菜。”
“先生,”馬呂斯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將幻滅,驚慌失措地說,“我懇切地請求您!祈求您,祈求天上的神,合著手掌,先生,我跪在您跟前,請允許我娶她,結為夫婦。”
老頭兒放聲狂笑,笑聲尖銳凄厲,邊笑邊咳地說:
“哈!哈!哈!您一定對您自己說過:‘見鬼,我去找那老祖宗,那個荒謬的老糊涂!
可惜我還沒有滿二十五歲!不然的話,我只要好好地扔給他一份征求意見書!我就可以不管他了!沒有關系,我會對他說,老呆子,我來看你,你太幸福了,我要結婚,我要娶不管是什么小姐,不管是什么人的女兒做老婆,我沒有鞋子,她沒有襯衣,不管,我決計把我的事業、我的前程、我的青春、我的一生全拋到水里去,頸子上掛個女人,撲通跳進苦海,這是我的志愿,你必須同意!’那個老頑固是會同意的。好嘛,我的孩子,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拴上你的石塊,去娶你那個什么吹風,什么砍風吧……不行,先生!不行!”
“我的父親!”
“不行!”
聽到他說“不行”那兩個字的氣勢,馬呂斯知道一切希望全完了。他低著腦袋,躊躇不決,慢慢兒一步一步穿過房間,好象是要離開,但更象是要死去。吉諾曼先生的眼睛一直跟著他,正在房門已開,馬呂斯要出去時,他連忙以躁急任性的衰齡老人的矯健步伐向前跨上四步,一把抓住馬呂斯的衣領,使盡力氣,把他拖回房間,甩在一張圍椅里,對他說:
“把一切經過和我談談。”
是馬呂斯脫口而出的“我的父親”這個詞使當時形勢發生了變化。
馬呂斯呆呆地望著他。這時表現在吉諾曼先生那張變幻無常的臉上的,只是一種粗澀的淳厚神情。嚴峻的老祖宗變成慈祥的外祖父了。
“來吧,讓我們看看,你說吧,把你的風流故事講給我聽聽,不用拘束,全抖出來!活見鬼!年輕人全不是好東西!”
“我的父親。”馬呂斯又說。
老人的臉頓時容光煥發,說不出地滿臉堆笑。
“對,沒有錯兒!叫我你的父親,回頭你再瞧吧。”
在當時的那種急躁氣氛中,現在出現了某些現象,是那么好,那么甜,那么開朗,那么慈祥,以致處在忽然從絕望轉為有望的急劇變化中的馬呂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而又欣喜若狂。他正好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的燭光,照著他那身破舊的衣服,吉諾曼先生見了,好不驚奇。
“好吧,我的父親。”馬呂斯說。
“啊呀,”吉諾曼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難道你真的沒有錢嗎?你穿得象個小偷。”
他翻他的抽屜,掏出一個錢包,把它放在桌上:
“瞧,這兒有一百路易,拿去買頂帽子。”
“我的父親,”馬呂斯緊接著說,“我的好父親,您知道我多么愛她就好了。您想不到,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盧森堡公園,她常去那地方,起初我并不怎么注意,隨后不知怎么搞的,我竟愛上她了。呵!使我十分苦惱!現在我每天和她見面,在她家里,她父親不知道,您想,他們就要走了;我們是在那花園里相見,天黑了以后。她父親要把她帶到英國去,這樣,我才想到:‘我要去看我外公,把這事說給他聽。’我首先會變成瘋子,我會死,我會得一種病,我會跳水自殺。我絕對需要和她結婚,否則我會發瘋。整個真實情況就是這樣,我想我沒有忘記什么。她住在一個花園里,有一道鐵欄門,卜呂梅街。靠殘廢軍人院那面。”
吉諾曼公公喜笑顏開地坐在馬呂斯旁邊。他一面聽他說,欣賞他說話的聲音,同時,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煙。聽到卜呂梅街這幾個字的時候,他忽然停止吸氣,讓剩下的鼻煙屑落在膝頭上。
“卜呂梅街!你不是說卜呂梅街嗎?讓我想想!靠那邊不是有個兵營嗎?是呀,不錯,你表哥忒阿杜勒和我說過的,那個長矛兵,那個軍官。一個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一點不錯,卜呂梅街。從前叫做卜洛梅街。現在我完全想起來了。卜呂梅街,一道鐵欄門里的一個小姑娘,我聽說過的。在一個花園里。一個小家碧玉。你的眼力不錯。聽說她生得干干凈凈的。說句私話,那個傻小子長矛兵多少還對她獻過殷勤呢。我不知道他進行到什么程度了。那沒有多大關系。并且他的話不一定可靠。他愛吹,馬呂斯!我覺得這非常好,象你這樣一個青年會愛上一個姑娘。這是你這種年紀的人常有的事。我情愿你愛上一個女人,總比去當一個雅各賓派強些。我情愿你愛上一條短布裙,見他媽的鬼!哪怕二十條短布裙也好,卻不希望你愛上羅伯斯庇爾。在我這方面,我說句公道話,作為無套褲漢,我唯一的愛好,只是女人。漂亮姑娘總是漂亮姑娘,還有什么可說的!不可能有反對意見。至于那個小姑娘,她瞞著她爸爸接待你。這是正當辦法。我也有過這類故事,我自己。不止一次。
你知道怎么辦嗎?做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不能一頭栽進悲劇里去,不要談結婚問題,不要去找斜挎著佩帶的市長先生。只要傻頭傻腦地做個聰明孩子。我們是有常識的人。做人要滑,不要結婚。你來找外公,外公其實是個好好先生,經常有幾卷路易藏在一個老抽屜里。
你對他說:‘外公,如此這般。’外公就說:‘這很簡單。’青年人要過,老年人要破。我有過青年時期,你也將進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你把這還給你的孫子就是。這里是兩百皮斯托爾。尋開心去吧,好好干!再好沒有了!事情是應當這樣應付的。不要結婚,那還不是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馬呂斯象個石頭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連連搖頭表示反對。
老頭放聲大笑,擠弄著一只老眼,在他的膝頭上拍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極輕微地聳著肩膀,對他說:
“傻孩子!收她做你的情婦。”
馬呂斯面無人色。外祖父剛才說的那一套,他全沒有聽懂。他羅羅嗦嗦說到的什么卜洛梅街、小家碧玉、兵營、長矛兵,象一串幢幢黑影似的在馬呂斯的眼前掠過。在這一切中,沒有一件能和珂賽特扯得上,珂賽特是一朵百合花。那老頭是在胡說八道。而這些胡言亂語歸結到一句話,是馬呂斯聽懂了的,并且是對珂賽特的極盡惡毒的侮辱。“收她做你的情婦”這句話,象一把劍似的,插進了這嚴肅的青年人的心中。
他站起來,從地上拾起他的帽子,以堅定穩重的步伐走向房門口。到了那里,他轉身向著他的外祖父,對他深深一鞠躬,昂著頭,說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親,今天,您侮辱了我的愛人。
我什么也不向您要求了,先生。從此永訣。”
吉諾曼公公被嚇呆了,張著嘴,伸著手臂,想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房門已經關上,馬呂斯也不見了。
老頭兒好象被雷擊似的,半晌動彈不得,說不出話,也不能呼吸,象有個拳頭緊緊頂著他的喉嚨。后來,他才使出全力從圍椅里立起來,以一個九十一歲老人所能有的速度,奔向房門,開了門,放聲吼道:
“救人啊!救人啊!”
他的女兒來了,跟著,仆人們也來了。他悲傷慘痛地嚎著:“快去追他!抓住他!我對他干了什么?他瘋了!他走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這一下,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跑向臨街的那扇窗子,用他兩只哆哆嗦嗦的老手開了窗,大半個身體伸到窗口外面,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從后面拖住他,他喊道:
“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
但是馬呂斯已經聽不見了,他在這時正轉進圣路易街的拐角處。
這個年過九十的老人兩次或三次把他的雙手舉向鬢邊,神情沮喪,蹣跚后退,癱在一張圍椅里,脈搏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沒有了,腦袋搖著,嘴唇發抖,活象個呆子,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只剩下了一些陰沉、幽遠、類似黑夜的東西。
另外,當時巴黎不平靜,政治上的動亂,對那些隱瞞身世的人來說,帶來這樣一種麻煩,那就是警察已變得非常緊張,非常多疑,他們在搜尋象佩潘或莫雷那樣一個人時,是很可能會發現象冉阿讓這樣的人的。
由于這些原因,他已是心事重重了。
新近又發生件不可解的事,使驚魂初定的他重新受到一次震動,因而他更加警惕起來。
在那同一天的早上,他第一個起床,到園里散步時,珂賽特的板窗還沒有開,他忽然發現有人在墻上刻了這樣一行字,也許是用釘子刻的:
玻璃廠街十六號。
這是最近發生的事。那堵墻上的石灰原已年久發黑,而刻出的字跡是雪白的。墻腳邊的一叢蕁麻葉子上,還鋪著一層新近落上去的細白粉。這也許是昨晚剛刻的。這究竟是什么?
是個通信地址嗎?是為別人留下的暗號嗎?是給他的警告嗎?無論如何,這園子顯然已被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偷偷摸進來過了。他回憶起前不久把他一家人搞得惶惑不安的那些奇怪事情。他的腦子老向這些方面轉。他絕不把發現墻上有人用釘子刻了一行字的這件事告訴珂賽特,怕她受驚。
對這一切經過思考,經過權衡以后,冉阿讓決計離開巴黎,甚至法國,到英國去待上一段時間。他已向珂賽特提過,要在八天以內起程。現在他坐在馬爾斯廣場的斜坡上,腦子里反復想著這些事:德納第、警察、刻在墻上的那一行字、這次的遠行以及搞一份出國護照的困難。
他正在這樣思前想后,忽然看見太陽把剛剛來到斜坡頂上緊挨著他背后的一個人的影子投射在他的眼前。他正要轉過頭去看,一張一折四的紙落在他的膝頭上,好象是由伸在他頭頂上的一只手扔下來的。他拾起那張紙,展開來看,那上面有幾個用粗鉛筆寫的大字:
快搬家。
冉阿讓立即站了起來,斜坡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向四面尋找,只見一個比孩子稍大又比成年人稍小的人,穿一件灰色布褂和一條土色的燈芯絨長褲,正跨過矮墻,向馬爾斯廣場的溝里滑下去。
冉阿讓趕忙回家。心情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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