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監既廢,賦牧地以佐芻粟,諸兵騎戰,仰給市馬,而義勇保甲之馬,復從官給。番部養馬,既不常行,各邊市馬,又患不足。此戶馬保馬之法所由以行也。然戶馬則蠲科賦,保馬則蠲征役,而馬又皆從官級也,藉使猶或少厲于民,則亦斟酌修改之而已。國固可使乏馬,馬顧可使獨在邊番,而成周丘甸所出之馬,豈皆官養之邪?若夫熙河一帶,西控吐番,東蔽涇、涼,夏人右臂,實維茲地。若使彼間而取之,則豈惟延一路不解甲哉?將秦隴復受兵矣。而西域之不可通無論也,此公所以銳意于王韶之策歟?
宋之于北虜,雖慚于納賂,亦怯于用兵。惟怯故彼得肆無厭之求,惟慚故此常懷憤恨之意。然既不能攻之以雪其慚,則亦驕之以圖其后,未有不能攻之又不能驕之,而睢盱以幸目前之安者。此公所以割地畀遼,且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也。他如銷并軍營,修復水利,罷詩賦,頒經義,與夫方田之法之類,雖若紛然并出于一時,然君以堯、舜其民之心堅主之于上,臣以堯、舜其君之心力贊之于下,要皆以為天下而非私己也。諸臣若能原其心以議其法,因其得以救其失,推廣以究未明之義,損益以矯偏勝之情,務在協心一德,博求賢才,以行新法,宋室未必不尚有利也。
而乃一令方下,一謗隨之,今日哄然而攻者安石也,明日嘩然而議者新法也。臺諫借此以賈敢言之名,公卿借此以徼恤民之譽。遠方下吏,隨聲附和,以自托于廷臣之黨,而政事之堂,幾為交惡之地。且當是時,下則未有不逞之民指新法以為倡亂之端,遠則未有二虜之使因新法而出不遜之語,而縉紳之士,先自交構橫潰,洶洶如狂,人挾勝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概以為善,其果皆善乎?新創之法,概詆為惡,其果皆惡乎?抑其為議,有一人之口而自相抵牾,如蘇穎濱嘗言官自借貸之便,而乃力詆青苗錢之非;司馬公在英宗時,嘗言農民租稅之外當無所與,衙前當募民為之,而乃力詆雇役之非;蘇東坡嘗言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而乃力詆熙河之役之非;又如已非雇役不可行,而他日又力爭雇役不可罷之類是也。
有事體相類,自來行之則以為是,公行之則以為非。如河北弓箭社實與保甲相表里,蘇東坡請增修社約,并加存恤,而獨深惡保甲法之類是也;青苗錢之放,專為資業貧民,不使富民乘急以邀倍稱之息,司馬、韓、歐諸公既極言此錢不可放,則亦求所以抑兼并而振貧弱可也,乃徒訟此之非利,而不顧彼之為害,何邪?蘇東坡論雇役,至謂士夫宣力之馀,亦欲取樂,若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似此之類,既非真知是非之定論,亦非曲盡利害之︳謨,宜公概謂流俗,而主之益堅,行之益力也,一時議論,既如此矣,而左右記注之官,異時紀載之筆,又皆務為巧詆,至或離析文義,單摭數語而張皇之。如三不足之說,公之所以告君者何嘗如是也,然則當時所以攻新法者,非實攻新法也,惡公而半反其法爾。
昔者桓公舉夷吾于士師,而委之以國。夷吾乃為之作內政,興鹽策,委幣以斂州縣之谷,守準以御輕重之權,舉齊國之政而更張其太半,且曰:“國之重器,莫重于令。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桓公卒賴其計以成九合之功。子產之相鄭也,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作丘賦,制參辟,鑄刑書,舉鄭國之政而更張其太半。雖國人孰殺子產之謠,叔向將亡多制之書,士文伯“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不火何為”,又六月火現而鄭果災之先見明驗,亦銳然行之,而無所疑畏,卒之鄭賴以安,雖晉楚之強,莫能加焉。又其下如衛鞅之于孝公,盡取秦法而更為之,盡取秦民而束縛馳驟之。雖甘龍辨說之煩,秦民言令不便者以千數,而鞅終不為沮,卒之國內大治,諸侯重足屏息,爭西向而割地。彼數子,諸侯之貴臣爾,然皆以其計數之審,果敢堅忍,大得逞于其國。
而公以世不常有之材,當四海為家之日,君臣相契,有如魚水,乃顧落落如彼者,時勢異而冒忌眾故也。夫國內多故,四竟多敵,譬彼舟流,不知所屆,惟才與智,眾必歸之,此管仲諸人所以得志也。宋之治體,本涉優柔,真、仁而降,此風浸盛。士大夫競以含糊為寬厚,因循為老成,又或高談雅望,不肯破觚解攣以就功名。而其小人晏然如終歲在閑之馬,雖或萏豆不足,一旦圉人剪拂而燒剔之,必將然蹄而然嚙。當此時,而欲頓改前轍,以行新法,無惑乎其駭且謗矣。公之所以不俚于口者此也。賈誼年少美才,疏遠之臣,慨然欲為國家改制立法。當時絳、灌之徒,雖害之,而未至若是之甚者,以誼未嘗得政,而文帝直以眾人待之也。公令問廣譽傾一世,既已為人所忌,加以南人驟貴,父子兄弟,蟬聯禁近,神宗又動以圣人目之,而寄以心膂。
及橫議蜂起,公又悍然以身任天下之怨,力與之抗而不顧,公之所以不俚于口者此也。古人自修身正家以至治國平天下,莫不有法,而懿德善道,實行于其間,未有舍法度而可以為仁義者也。或乃謂公不務其本而專事法度,然則孟子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之說非邪?古者水土初平,即底慎則壤,以制國用。《周官》一書,理財最備,而大《易》明著理財正辭、禁民為非之訓,蓋古之人未嘗諱理財也,后儒始忌諱爾。而或病公專言理財,然則國非其國可耶?宋之儒者,大率據經泥古,尊三代而羞漢、唐,至有欲復井田封建之法者。然亦幸其未試爾,如其試焉,能不如公之叢謗乎?當時一伊川在朝,其事權視公不啻十分之一而已,不勝其丑詆之多,則于公又何言哉?
元豐之末,公既罷相,神宗相繼徂落,群議既息,事體亦安。元若能守而不變,循習日久,膏澤自潤,孰謂非繼述之善也?乃毅然追懟,必欲盡罷熙、豐之法。公以瞑眩之藥攻治之于先,司馬公又以瞑眩之藥潰亂之于后,遂使國論屢搖,民心再擾。夷想常時,言新法可不罷者,當不止于范純仁、李清臣數子,特史氏排公不已,不欲備存其說爾。不然,哲宗非漢獻、晉惠比也,何楊畏一言,而章即相,章一來,而黨人盡逐,新法復行哉?悲夫,始也群臣共為一黨以抗君,終也君子小人各自為黨以求勝,糾紛決裂,費時失事,至于易世而猶不知止。從古以來,如是而不禍且敗者,有是理哉!公昔言于仁宗,謂晉武帝因循茍且,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茍容,棄禮義,捐法制。
后果海內大擾,中國淪于夷狄者二百馀年。又謂可以有為之時,莫急于今日,過今日,則恐有無及之悔。由此觀之,靖康之禍,公已逆知其然,所以苦心戮力,不畏艱難,不避謗議,而每事必為者,固公旦“天未陰雨,綢繆牖戶”之心也。況熙、豐之用章,公為之也。元之用章,亦公為之乎?而古今議者,乃以靖康之禍之獄獨歸于公,無亦秦人梟に參夷之習未忘乎?名實者,政事之本,治亂之原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諸侯卿大夫之心跡,莫不詳其本末,權其輕重,而折諸天,以正名議辟,美惡功罪,不相掩也。夫是以天理明而王法著,禮樂刑政可得而措焉。由公而前,若唐、晉、兩漢之世,由公而后,若崇、觀、宣、靖、紹興、開禧之間,大臣之賢不肖可知也。然或幸而得免于司寇之議,或雖議而未盡其罪,或適得本罪而未誅其意。乃公獨以體國之忠、救時之志,而蒙眾惡皆歸之謗,使后世干蠱興事之臣,戒于覆轍,而妒賢嫉能之輩,引以借口,此吾所以痛悼于千萬世名實之不正也。
雖然,公亦不得無罪焉。夫天地之道,浸言以漸也,況于人事哉?而公乃謂論善俗之方,始欲徐徐而變革,思愛日之義,又將汲汲于施為,坐此蔽而欲速之,弊不免矣。古者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圣人于《革》之時,必以“巳日乃孚,革言三就”為訓。而公乃謂以物役己,則神志有交戰之勞,以道徇眾,則事功無必成之望,坐此蔽而自用之弊不免矣。當世之患,上之人畏下太甚,而不能果斷,下之人持上太急,而動生謗議。公之意見,偶蔽于此。故于異議之人,概以讒說罷之。然禹、皋吁弗,反以相和,周、召異同,不妨共政。公不以此自勉,而欲以誅罰勝之,豈子產安定國家必大焉先之道邪?公嘗謂洪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而諸臣之才,惟鯀優于治水,故雖妨命圮族,而不能舍鯀。其平昔議論如此,所以不恤眾論而用章、呂者,亦曰姑取其才以濟吾事爾。然豈有欲求善治而用小人,既用小人而無后悔者邪?數者,公之罪也。雖不無不幸于其間,然律以皇極無有偏黨好惡之義,誰能為公諱也?
公之文集凡百卷,邑以公重,故集以地名。自宋以來,文章名家累數十,往往退讓下風,而莫敢爭列,草廬“日星”“海岳”之喻,蓋定論也。夫以公所立之高、所任之大既如彼,其文之不易及又如此,徒以大中未協,偏蔽猶存,不能不競不纟求不剛不柔,以通天下之志,渙天下之群,故雖遭逢誼辟,而沮撓牽奪之馀,非惟不足以酬其堯、舜君民之志,反以增重異議者之勢,使之勇于附和,以抑蔽其君臣相與之至情正義于天下后世。然則后之儒者,其毋以影響未試之學而自許太過也夫?其尚克偏去蔽以為王治之本,而毋以議論勝事實也夫?或曰:“使神宗享國比于殷武,而公之行政得如管仲,將群疑終不亡而事功終無成乎?”予曰:嘻,此予所以重為公既也。此予所知以天之無意于宋也。不然,以彼之君臣,乘崇高富貴之勢,而久于其道,乃顧出齊桓、管仲諸人之下耶?是為序。
嘉靖丙午秋八月望日邑后學章袞汝明謹書
【應云刻書跋】
荊國文公古詩十三卷,律詩二十一卷,挽詞一卷,集句歌曲二卷,四言詩、古賦、樂章、銘贊一卷,書疏一卷,奏狀一卷,札子四卷,內制四卷,外制七卷,表六卷,論議九卷,雜著一卷,書七卷,啟三卷,記二卷,序一卷,祭文、哀詞二卷,神道碑三卷,行狀、墓表一卷,墓志十卷。舊閩、浙、蘇、吳俱有刻,公梓里臨川顧缺無傳。予忝牧以來,每用為慨,謀梓之,購善本而無從也。走取家藏舊本,讎校而翻刻焉。于乎,公之文取材百氏,附翼六經,與韓、柳、歐、蘇、曾氏卓然成七大家,并傳海內,當與日月爭光。豈以刻不刻為公重哉?憶予少小時,侍先君古愚公,論宋史至熙寧,奮袂哨公。先君厲聲曰:“稚兒毋乃剿說。”時慚退,不知所云。異時游四明,泛鑒湖,公撰述吟詠,勒在木石,璀璨陸離,與山光水色爭雄競麗,心目眩瞀,不可攬結,蓋私極愛慕,愿為執鞭久矣。既而旅金陵,得公全集,昕夕讀,不忍去手,然直謂公文章家丈人耳。徐考公宰鄞諸政,青苗、保甲、市易、水利,種種有成跡可按,鄞民至今賴之。乃喟然嘆曰:“若公者,豈獨長于文已乎?豈獨能于宰已乎?”夫隆污者,道也,成敗者,數也。公動稽堯、舜,心表天日,乘時遇主,謂《周官》往軌,運掌可修,而靡所究竟,此豈專任自信之過哉!一時名賢,弗克和衷,胥匡變而之道,此何咎焉?矧公學本經術,才弘經濟,志存周、孔,行比夷、由,固杰然一人豪也。一咻眾排,甚者冤以靖康禍本此,非所謂剿說者耶?公墓不知所在,謀所以專祠公而不獲。公二十二世孫王生瑞從予乞祀田,予既刻公文,復稍助之,以延公祀云。
嘉靖丙午九月既望,臨川縣知縣后學象山應云謹識。
【臨川集一百卷(內府藏本)】
宋王安石撰。安石有《周禮新義》已著錄。案《宋史·藝文志載》:“王安石集一百卷。”陳振孫《書錄解題》亦同。晁公武《讀書志》則作一百三十卷。焦《國史經籍志》亦作一百卷,而別出后集八十卷。與史志參錯不合。今世所行本實止一百卷,乃紹興十年郡守桐廬詹大和校定重刻,而豫章黃次山為之序。次山謂集原有閩、浙二本,殆刊版不一,著錄者各據所見,故卷數互異歟。案:蔡絳《西清詩話》載,安石嘗云:“李漢豈知韓退之,輯其文不擇美惡,有不可以示子孫者,況垂世乎?以此語門弟子,意有在焉。而其文迄無善本,如‘春殘密葉花枝少’云云,皆王元之詩;《金陵獨酌寄劉原甫》皆王君玉詩;‘臨津艷艷花千樹’云云,皆王平甫詩。”陳善《捫虱新話》所載亦大略相同。據二人所言,則安石詩文本出門弟子排比,非所自定,故當時已議其舛錯,而葉夢得《石林詩話》又稱蔡天啟稱荊公嘗作詩,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詩,然不能舉全篇。
薛肇明被旨編公集,遍求之,終莫之得。肇明為薛昂字,是昂亦曾奉詔編定其集,顧蔡絳與昂同時,而并未言之。次山序中只舉閩、浙本而不稱別有敕定之書,其殆為之而未成歟?又考吳曾《能改齋漫錄》稱荊公嘗題一絕句于夏文扇,本集不載,見《湟川集》。又稱荊公嘗任鄞縣令,昔見一士人,收公親札詩文一卷,有兩篇今世所刊文集無之,其一《馬上》,其一《書會別亭》云云。是當時遺篇逸句,未經搜輯者尚夥。其編訂之不審,有不僅如《西清詩話》所議者。然此百卷之內,菁華具在。其波瀾法度,實足自傳不朽。朱子《楚辭后語》謂“安石致位宰相,流毒四海,而其言與生平行事心術,略無毫發肖。”夫子所以有于予改是之嘆。斯誠千古定評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三集部別集類六。)
【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宋刊本)】
此臨川曾孫玨刊本,前有小序云:“曾大父之文,舊所刊行本率多舛誤。政和中,門下侍郎薛公、宣和中先伯父大資皆被旨編定,后罹兵火,是書不傳。比年臨川、龍舒刊行,尚循舊本。玨家藏不備,復求遺稿于薛公家,是正精確,多以曾大父親筆刻石為據。其間參用眾本,取舍尤詳,至于斷缺,則以舊本補校足之,凡百卷,庶廣其傳云。紹興辛未孟秋旦日右朝散大夫提舉兩浙西路常平茶鹽公事王玨謹題。”又有總目,惟載某卷之某卷某體詩某體文;其細目載每卷之前。目后即接本文。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書中桓字作“淵圣御名”,構字作“御名”,慎、敦、廓字不缺筆。雖有后來修版,謬誤不少,而原書尚是紹興舊刻可知。核之明翻詹大和刻本,卷第皆同,惟挽辭中少蘇才翁挽辭二首,集句中少《離升州作》一首,而多《移桃花》一首。詩云:“舍南舍北皆種桃,東風一吹數尺高。枝柯蔫綿花爛熳,美錦千兩敷亭高。晴溝漲春綠周遭,俯視紅影移漁ザ。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際彷佛秦人逃。攀條弄芳畏腕晚,已見黍雪盤中毛。仙人愛杏令虎守,百年終屬樵蘇手。我衰此果復易虧,蟲來食根那得久。瑤池紺絕誰見有,更值花時且追酒,君能酪酊相隨否。”案,此詩不似集句,疑當時誤編入也。(《鐵琴銅劍樓書目》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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