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呂戎表示反對,他幾乎是急不可耐,但始終壓低著嗓子說道:
“你在和我們說什么?客店老板大致沒有逃成功。他不懂得這里的竅門,確是!撕襯衫,裂墊單,用來做根繩子,門上挖洞,造假證件,做假鑰匙,掐斷腳鐐,拴好繩子甩到外面去,躲起來,化裝,這些都得有點小聰明!這老倌大致沒有能辦到,他不知道工作!”
巴伯說的始終是普拉耶和卡圖什常說的那種正規古典的黑話,而普呂戎所用的是一種大膽創新、色彩豐富、敢于突破陳規的黑話,它們之間的不同,有如拉辛的語言不同于安德烈?舍尼埃的語言。巴伯接著說道:
“你那客店老板也許當場就讓人家逮住了。非有點小聰明不成。他還只是個學徒。他也許上了一個暗探的當,甚至被一個假裝同行的奸細賣了。聽,巴納斯山,你聽見獄里那種喊聲沒有?你看見那一片燭光。他已被抓住了,你放心!不成問題他又得去坐他的二十年牢了。我并不害怕,我不是膽小鬼,你們全知道,但是現在只能溜走,要不,我們也跟著倒霉。你不要生氣,還是跟我們一道去喝一瓶老酒吧。”
“朋友有困難,我們總不能不管。”巴納斯山嘟囔著。
“我告訴你,他已經完了!”普呂戎說。“到如今,那客店老板已經一文不值。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還是走吧。我隨時都感到一個警察已把我牽在他的手里。”
巴納斯山只能微微表示反對了,事情是這樣:這四個人,帶著匪徒們常有的那種彼此永不離棄的忠忱,曾不顧任何危險,在拉弗爾斯監獄四周徘徊了一整夜,希望看見德納第忽然出現在某一處的墻頭上。但是那天夜里的確太好了,傾盆大雨清除了各處街道上的行人,寒氣越來越重,他們的衣服全濕透了,鞋底通了,監獄里響起了一片使人心慌的聲音,時間過去了,巡邏隊一再走過,希望漸漸渺茫,恐懼心逐漸回復,這一切都在迫使他們退卻。巴納斯山本人,也許多少算是德納第的女婿,也讓步了。再過片刻,他們便全散了。德納第待在墻頭上,氣促心跳,正象墨杜薩海船上的罹難者,待在木排上面,遠遠望見一條船,卻又在天邊消失了。
他不敢喊,萬一被人聽見,便全完了,他心生一計,最后的一計,一線微光;他把普呂戎拴在新大樓煙囪上被他解下來的那段繩子從衣袋里掏出來,往木柵欄圈子里丟去。
繩子正好落在他們的腳邊。
“一個veuve。”巴伯說。
“我的tortouse!”普呂戎說。
“快!”巴納斯山說,“你另外的那一段繩子還在嗎,普呂戎?”
“在。”
“把兩段結起來,我們把繩子拋給他,他拿來拴在墻上,便夠他下來了。”
德納第冒著危險提起嗓子說:
“我凍僵了。”
“回頭再叫你暖起來。”
“我動不了。”
“你滑下來,我們接住你。”
“我的手麻木了。”
“拴根繩子在墻上,你總成吧。”
“不成。”
“我們非得有個人上去不行。”巴納斯山說。
“四層樓!”普呂戎說。
一道泥灰砌的管道——供從前住在木棚里的人生火爐用的管道——貼著那堵墻向上伸展,幾乎到達德納第所在處的高度。煙囪已經有許多裂痕,并且全破裂了,現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點痕跡。那管道相當窄。
“我們可以打這兒上去。”巴納斯山說。
“一個orgue!”巴伯說,“鉆這煙囪?決過不去!非得有個mion不成。”
“非得有個moCme。”普呂戎說。
“到哪兒去找小孩?”海嘴說。
“等等,”巴納斯山說,“我有辦法。”
七八分鐘過去了,對德納第來說卻是八千個世紀,巴伯、普呂戎、海嘴都一直咬緊了牙,那扇門終于又開了,巴納斯山,上氣不接下氣,領著伽弗洛什出現了。雨仍在下,因而街上絕無行人。
伽弗洛什走進柵欄,若無其事地望著那幾個匪徒的臉。頭發里雨水直流。海嘴先開口對他說道:
“伢子,你是個大人吧?”
伽弗洛什聳了聳肩,回答說:
“象我這樣一個mome是一個orgue,象你們這樣的orgues卻是些momes。”
“這小子說話好不厲害!”巴伯說。
“巴黎的孩子不是濕草做的。”普呂戎說。
“你們要怎么?”伽弗洛什說。
巴納斯山回答說:
“從這煙囪里爬上去。”
“帶著這個寡婦。”巴伯說。
“還得拴上這只烏龜。”普呂戎跟著說。
“在這墻上。”巴伯又說。
“在那窗子的橫杠上。”普呂戎補充。
“還有呢?”伽弗洛什問。
“就這些!”海嘴回答說。
那野孩細看了那些繩子、煙囪、墻、窗以后,便用上下嘴唇發出那種無法說清、表示輕蔑的聲音,含義是:
“屁大的事!”
“那上面有個人要你去救。”巴納斯山又說。
“你肯嗎?”普呂戎問。
“笨蛋!”那孩子回答說,仿佛感到那句話問得太奇怪,他隨即脫下鞋子。
海嘴一把提起伽弗洛什,將他放在板棚頂上,那些蛀傷了的頂板在孩子的體重下面直閃,他又把普呂戎在巴納斯山離開時重新結好了的繩子遞給他。孩子向那煙囪走去,煙囪在接近棚頂的地方有一個大缺口,他一下便鉆進去了。他正在往上爬的時候,德納第望見救星來了,有了生路,便把腦袋伸向墻邊,微弱的曙光照著他那浸滿了汗水的額頭,土灰色的顴骨細長、開豁的鼻子,散亂直豎的灰白頭發,伽弗洛什已經認出了他。
“喲!”他說,“原來是我的老子!……呵!沒有關系。”
他隨即一口咬住那根繩子,使力往上爬。
他到達破屋頂上,象騎馬似的跨在危墻的頭上,把繩子牢固地拴在窗子頭上的橫條上。
不大一會兒,德納第便到了街上。
一踏上街心,感到自己脫離了危險,他便不再覺得疲乏麻木,也不再發抖了,他剛掙脫的那種險惡處境,象一溜煙似的全消逝了,他完全恢復了他固有的那種兇殘少見的性格,感到自己能站穩,能自主,踏步前進了。這人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現在,我們打算去吃誰呢?”
這個透明到可怕的字,不用再解釋了,它的含義既是殺,又是謀害,又是搶劫。“吃”
的真正意義是“吞下去”。
“大家站攏點,”普呂戎說,“我們用三兩句話來談一下,然后大家立刻分手。卜呂梅街有件買賣,看來還有點搞頭,一條冷清的街,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一道古老的朽鐵門對著花園,孤孤單單的兩個女人。”
“好嘛!何不來一下呢?”德納第問。
“你的女兒,愛潘妮,已經去看過了。”巴伯回答說。
“她給了馬儂一塊餅干,”海嘴接著說,“沒有搞頭。”
“這姑娘并不傻,”德納第說,“可是應當去瞧瞧。”
“對,對,”普呂戎說,“應當去瞧瞧。”
這時,那幾個人好象全沒注意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坐在一塊支撐柵欄的條石上,望著他們談話,他等了一會,也許是在等他父親向他轉過來吧,隨后,他又穿上鞋子,說道:
“事情是不是完了?不再需要我了吧,你們這些人?我要走了。我還得去把我那兩個孩子叫起來。”
說完,他便走了。
那五個人,一個跟著一個,也走出了木柵欄。
當伽弗洛什轉進芭蕾舞街不見時,巴伯把德納第拉到一邊,問他說:
“你留意那個孩子沒有?”
“哪個孩子?”
“爬上墻頭,把繩子捎給你的那個孩子。”
“我沒有怎么留意。”
“喂,我也不知道,我好象覺得那是你的兒子。”
“管他的!”德納第說,“不見得吧。”
他便也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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