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幾張東西是誰送來給她的呢?是誰寫的呢?珂賽特一點沒有產生疑問。一定是那個唯一的人。他!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和一種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寫給她的!
是他到此地來過了!是他從鐵欄門外把手臂伸進來過了!當她把他忘了的時候,他又把她找著了!不過,她真把他忘了嗎?沒有!從來沒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時候曾偶然那么想過一下。她始終是愛他的,始終是崇拜他的。她心中的火曾隱在它自己的灰底下燃燒了一段時間。但是她看得很清楚,它只是燃燒得更深入一些,現在重又冒出來了,把她整個人裹在火焰里了。那一疊紙如同從另外一個靈魂里爆出來落在她的火里的一塊熾炭的碎片,她感到一場大火又開始了。她深入領會了那隨筆里的每一個字:“是呵!”她說,“我深深體會到這一切!這完全是我從前從他眼睛里看到過的那種心情?!?/p>
當她第三遍讀完那手跡時,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鐵欄門前走回來,一路踏著街心的石塊路面,把他靴上的刺馬距震得一片響,使珂賽特不得不抬起眼睛來望了一下。她覺得他庸俗、笨拙、愚蠢、無用、浮夸、討厭、無禮并且還非常丑。那軍官認為應當向她露個笑臉。
她連忙把頭轉過去,感到丟人,并且生了氣,差一點沒有抓個什么東西甩在他的頭上。
她逃了進去,回到房子里,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反復閱讀那幾篇隨筆,把它背下來,并細細思索,讀夠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在自己的襯衣里。
完了。珂賽特又深深地陷在仙境似的愛慕中了。神仙洞府里的深淵又開放了。
一整天,珂賽特都處在如醉如癡的狀態中。她幾乎不想什么,腦子里的思路成了一團亂麻。任何問題都無法分析,只能悠悠忽忽地一心期待。她不敢要自己同意什么,也不愿要自己拒絕什么。面容憔悴,身體戰驚。有時,她仿佛覺得自己進入幻境;她問自己:“這是真實的嗎?”這時,她便捏捏自己衣服里的那一疊心愛的紙,把它壓在胸口,感到紙角刺著自己的皮肉,如果冉阿讓這時候見了她,一定會在她眼里溢出的那種空前光艷的喜色面前打哆嗦?!笆茄?!”她想道?!耙欢ㄊ撬?!是他送來給我的!”
她并且認為是天使關懷,上蒼垂念,又把他交還給她了。呵,愛的美化!呵,幻想!所謂上蒼垂念,所謂天使關懷,只不過是一個匪徒從查理大帝院經過拉弗爾斯監獄的房頂拋向獅子溝里另一匪徒的一個面包團罷了。
六老人好在走得及時黃昏時,冉阿讓出去了,珂賽特動手梳妝。她把頭發理成最適合自己的式樣,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領口,因為多剪了一刀,把頸窩露出來了,按照姑娘們的說法,那樣的領口是“有點不正派”的。其實一點也沒有什么不正派,只不過比不那樣的更漂亮些罷了。她這樣裝飾,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她想出去嗎?不。
她等待客人來訪問嗎?也不。
天黑了,她從樓上下來,到了園里。杜桑正在廚房里忙著,廚房是對著后院的。
她在樹枝下面走,有時得用手去分開樹枝,因為有些枝子很低。
她這樣走到了條凳跟前。
那塊石頭仍在原處。
她坐下來,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放在那石頭上,仿佛要撫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自己背后立著一個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轉過頭去,并且立了起來。
果然是他。
他頭上沒戴帽子,臉色顯得蒼白,并且瘦了。幾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臉映得發青,兩只眼睛隱在黑影里。他在一層無比柔和的暮靄中,有種類似幽靈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臉反映著奄奄一息的白晝的殘暉和行將遠離的靈魂的思慕。
他象一種尚未成鬼卻已非人的東西。
他的帽子落在幾步外的亂草中。
珂賽特蹣跚欲倒,卻沒有喊一聲。她慢慢往后退,因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著不動。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卻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以表達和憂傷的東西把她裹住了。
珂賽特往后退時,碰到一棵樹,她便靠在樹身上。如果沒有這棵樹,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這確實是她在這之前從來沒聽到過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比樹葉顫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請原諒,我到這兒來了。我心里太苦悶,不能再那樣活下去,所以我來了。您已看了我放在這里、這條凳上的東西了吧?您認清我了吧?請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還記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嗎?那是在盧森堡公園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邊。還有您從我面前走過的那一天,您也記得嗎?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許久許久以來,我再也見不著您。我問過出租椅子的婦人,她告訴我說她也沒有再看見過您。您當時住在西街,一棟新房子的四層樓上。您看得出我知道嗎?我跟過您,我。我有什么辦法?過后,您忽然不見了。有一次,我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面讀報紙,忽然看見您走過。我便跑去追原來并不是您。是個戴一頂和您的帽子一樣的人。到了晚上,我常來這兒。您不用擔心,沒有人看見我。我到您窗子下面的近處來望望。我輕輕地走路,免得您聽見,要不,您會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的背后,您轉身過來,我便逃了。還有一次,我聽到您唱歌。我快樂極了。我在板窗外面聽您唱,您不會不高興吧?您不會不高興。不會的,對嗎?
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讓我多來幾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請您原諒,我和您說話。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我也許使您生氣了;我使您生氣了嗎?”
“呵,我的母親!”她說。
她好象要死似的,癱軟下去了。
他連忙攙住她,她仍往下墜,他只得用手臂把她緊緊抱住,一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踉踉蹌蹌地扶住她,覺得自己滿腦子里煙霧繚繞,睫毛里電光閃閃,心里也迷糊了,他仿佛覺得他是在完成一項宗教行為,卻犯了褻瀆神明的罪。其實,他懷里抱著這個動人的女郎,胸脯已感到她的體形,卻毫無欲念。他被愛情搞得神魂顛倒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胸口。他感到藏在里面的那疊紙。他怯生生地說:
“您愛我嗎?”
她以輕如微風,幾乎使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地回答說:
“不要你問!你早知道了!”
她把羞得緋紅的臉藏在那個出類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懷里。
他落在條凳上,她待在他旁邊。他們已不再說話。星光開始閃耀。他們的嘴唇又怎么相遇的呢?鳥雀又怎么會唱,雪花又怎么會融,玫瑰又怎么會開,五月又怎么會紛紅駭綠,曙光又怎么會在蕭瑟的小丘頂上那些幽暗的林木后面泛白呢?
一吻,便一切都在了。
他倆心里同時吃了一驚,睜著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視。
他們已感覺不到晚涼,也感覺不到石凳的冷,泥土的潮,青草的濕,他們相互望著,思緒滿懷,不知不覺中,已彼此互握著手。
她沒有問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問他是從什么地方進來的,又是怎樣來到這園里的。在她看來,他來到此地是一件極簡單自然的事!
馬呂斯的膝頭間或碰到珂賽特的膝頭,他倆便感到渾身一陣顫。
珂賽特偶爾結結巴巴地說上一兩句話。她的靈魂,象花上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邊抖顫。
他們漸漸談起話來了。傾訴衷腸接替了代表情真意酣的沉默。在他們上空夜色明凈奇美。他倆,純潔如精靈,無所不談,談他們的懷念,他們的思慕,他們的陶醉,他們的幻想,他們的憂傷,他們怎樣兩地相思,他們怎樣遙相祝愿,他們在不再相見時的痛苦。他們以已無可增添的極度親密互訴了自己心里最隱密和最神秘的東西。他們各憑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愛情、青春和各自殘剩的一點孩子氣全部交流了。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傾注在對方的心里,這樣一個鐘頭過后,少男獲得了少女的靈魂,少女也獲得了少男的靈魂。
他們互相滲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了。
當他們談完了,當他們傾吐盡了時,她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說: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馬呂斯,”他說,“您呢?”
“我叫珂賽特。”
最小的兩個年紀還很小時,德納第大娘便把他們打發掉了,她心里還怪高興的。
說“打發掉”,是對的。這個婦人原只有天性的一個碎片。這種現象的例子不止一個。
和拉莫特?烏丹古爾元帥夫人一樣,德納第大娘做母親只做到她的兩個女兒身上為止。她的母愛到此便完了。她對人類的憎恨從她的幾個兒子身上開始。在她兒子那邊,她的兇狠勁便陡然高聳,在這里她的心有一道陰森的陡壁。我們已經見過她怎樣厭惡她的大兒子,對另外兩個兒子,她更是恨透了。為什么?因為。這是最可怕的原因和最無可爭辯的回答:因為。
“我不想養一大群牛崽?!蹦莻€做母親的常這樣說。
我們來談談德納第兩口子是怎樣擺脫他們對兩個小兒子的責任,甚至從中找些好處的。
在前面幾頁里,我們談到過一個叫馬儂的姑娘,曾取得吉諾曼這個老好人的津貼來撫養她的兩個兒子,現在涉及到的便是這個婦人。她當時住在則肋斯定河沿,在那條古老的小麝香街轉角的地方,那條街已力所能及地把它的臭名聲變為香氣。我們還記得三十五年前那次白喉流行癥曾廣泛侵襲塞納沿河岸一帶的地區,當時的科學還利用了這一機會來大規模試驗明礬噴霧療法的效果,這種療法幸而今天已被外用碘酒所替代。在那次白喉流行期間,馬儂姑娘在一天里,早上一個,傍晚一個,接連失掉了兩個兒子,兩個年齡都還很小。這是一個打擊。那兩個孩子對他們的母親來說是寶貴的,他們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入。這八十法郎一向是由吉諾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退職公證人,住在西西里王街——準時如數代付的。兩個孩子一死,津貼便沒有著落了。馬儂姑娘便得想辦法。她原是那種罪惡的黑社會里的一分子,大家知道一切,并且相互保密,相互支援。馬儂姑娘急需兩個孩子,德納第媽媽恰有兩個。同一性別,同一年齡。對一方來說,是一筆好交易,對另一方來說,是一筆好投資。兩個小德納第便成了兩個小馬儂。馬儂姑娘離開了則肋斯定河沿,遷到鐘錐街去住了。在巴黎,一個人的出身可以由住處換一條街而斷絕。
民政機關一點沒有發覺,也就無所謂異議,這一偷換行為便毫不費勁地成功了。不過德納第在出借那兩個孩子時,要求每月非分給他十個法郎不可,馬儂姑娘表示同意,甚至每月到期照付。吉諾曼先生當然繼續承擔義務。他每六個月來看一次那兩個小孩。他沒有看出破綻。馬儂姑娘每次都對他說:
“先生,他們長得多么象您!”
德納第不難改名換姓,他趁這機會變成了容德雷特。他的兩個女兒和伽弗洛什幾乎沒有時間來注意他們還有兩個小弟弟。貧苦到了某種程度,人會變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關心,把生人也當成游魂。你的最親的骨肉也會被你看作是些憧憧往來的黑影,幾乎成了人生的窮途末路中一些若有若無的形象,很容易和無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德納第大娘對她的兩個小兒子,原已下定決定永遠拋棄不要了的,可是在把他們交付給馬儂姑娘的那天晚上,她忽然感到心虛,或是故意裝作心虛。她對她的丈夫說:“這可是遺棄孩子喲,這種作法!”德納第見她心虛,便威嚴地冷冰冰地安慰她說:“讓?雅克?盧梭比我們干得更高明呢!”可是大娘由心虛轉到了心慌,她說:“萬一警察來找我們的麻煩呢?我們干的這種事,德納第先生,你說說,是允許的嗎?”德納第回答說:“全是允許的。誰也會認為這是通明透亮的。并且,對這種沒有一文錢的孩子,誰也不會感興趣,要跑來看個清楚?!?/p>
馬儂姑娘是一種作惡的漂亮人物。她愛裝飾。她家里的陳設既窮酸又考究,和她同住的是一個有本領的女賊,入了法國籍的英國姑娘。這個取得巴黎戶籍的英國姑娘受到人們尊敬,是因為她和一些富人有交往,她同圖書館里的勛章和馬爾斯小姐的金剛鉆都有密切的關系,日后在一些刑事案件中還很有名。人們稱她為“密斯姑娘”。
那兩個孩子,歸了馬儂姑娘以后,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在那八十法郎的栽培下,他們和任何有油水可榨的東西一樣,是受到照顧的,穿得一點也不壞,吃得一點也不壞,被看待得幾乎象兩個“小先生”,和假母親相處得比真母親還好。馬儂姑娘裝出一副貴婦人的樣子,不在他們面前說行話。
他們便這樣過了幾年。德納第確有先見之明。一天,馬儂姑娘來付她那十個法郎的月費,他對她說:“應當由‘父親’來給他們受點教育了。”
那兩個可憐的孩子,雖然命薄,總算一向受到相當好的保護,沒想到他們忽然一下被拋入了人生,非開始自謀生路不可。
象在德納第賊窩里進行的那種大規模逮捕,必然還惹出一連串的搜查和拘禁,這對生活在公開社會下的那種丑惡的秘密社會來說,確是一種真正的災難,這樣的風浪常在黑暗世界里造成各式各樣的崩塌。德納第的災難引起了馬儂姑娘的災難。
一天,在馬儂姑娘把那張關于卜呂梅街的紙條交給了愛潘妮后不久,忽然有一批警察來到鐘錐街,馬儂姑娘被捕了,密斯姑娘也被捕了,并且那整棟房子里的人,因形跡可疑,都被一網打盡。兩個小男孩這時正在一個后院里玩,一點沒有看見當時的那種突襲情形。到了他們要回家時,他們發現家里的門已經封了,整棟房子都是空的。對面棚子里的一個補鞋匠把他們找去,把“他們的母親”留下來的一張紙交給了他們。紙上寫的是一個地址:“西西里王街,八號,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棚子里的那個人還對他們說:“你們不再住這兒了。去找這個地方,很近。左邊第一條街便是。拿好這張紙,問路去?!?/p>
兩個孩子走了,大的牽著小的,手里捏著那張引路的紙。當時天氣正冷,他的小指頭僵了,抓不大穩,沒有把那張紙拿好。走到鐘錐街轉角的地方,一陣風把他手里的紙吹走了,天已經黑下來,孩子沒法把它找回來。
他們只好在街上隨便流浪。
二小伽弗洛什沾拿破侖大帝的光巴黎的春天常會刮起陣陣峭勁的寒風,它給人們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凍,這種風象從關得不嚴密的門窗縫里吹進暖室的冷空氣那樣,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仿佛冬季的那扇陰慘的門還半開著,風是從那門口吹來的。本世紀歐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突發的,從沒有象那次霜風那樣冷冽刺骨。比起平時冬季的那扇半開的門,那一年的門來得還更凍人些。那簡直是一扇墓門。人們感到在那種寒風里有鬼氣。
從氣象學的角度看,那種冷風的特點是它一點不排除強電壓。那一時期經常有雷電交加的大風暴。
有一個晚上,那種冷風正吹得起勁,隆冬仿佛又回了頭,資產階級都重新披上了大氅,小伽弗洛什始終穿著他的那身爛布筋,立在圣熱爾韋榆樹附近的一家理發店的前面出神,冷得發抖但高高興興。他圍著一條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拾來的女用羊毛披肩,用來當作圍巾??瓷駳?,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羨一個蠟制的新娘,那蠟人兒敞著胸脯,頭上裝飾著橙花,在櫥窗后面兩盞煤油燈間轉個不停,對過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實,伽弗洛什老望著那家鋪子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沒有辦法從柜臺上“摸”一塊香皂,拿到郊區的一個“理發師”那里去賣一個蘇。他是時常依靠這種香皂來吃一頓飯的。對這種工作,他頗有些才干,他說這是“刮那刮胡子人的胡子”。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