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只要對珂賽特的衣著隨便看一眼,一個女人便能看出她是沒有母親的。某些細微的習俗,某些特殊的風尚,珂賽特都沒有注意到。比方說,她如果有母親,她母親便會對她說年輕姑娘是不穿花緞衣服的。
珂賽特第一次穿上她的黑花緞短披風,戴著白縐紗帽出門的那天,她靠近冉阿讓,挽著他的臂膀,愉快,歡樂,紅潤,大方,光艷奪目。她問道:“爹,您覺得我這個樣子怎么樣?”冉阿讓帶著一種自嘆不如的愁苦聲音回答說:“真漂亮!”他和平時一樣蹓跶了一陣子。回到家里時,他問珂賽特:
“你不打算再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頂帽子了嗎?你知道我指的是……”
這話是在珂賽特的臥房里問的,珂賽特轉身對著掛在衣柜里的那身寄讀生服裝。
“這種怪服裝!”她說,“爹,您要我拿它怎么辦?呵!簡直笑話,不,我不再穿這些怪難看的東西了。把那玩意兒頂在頭上,我成了個瘋狗太太。”
冉阿讓長嘆一聲。
從這時候起,他發現珂賽特已不象往日那樣老愛待在家里,說著“參,我和您一道在這兒玩玩還開心些”,她現在總想到外面去走走。確實,假使不到人前去露露面,又何必生一張漂亮的臉,穿一身入時出眾的衣服呢?
他還發現珂賽特對那個后院已不怎么感興趣了。她現在比較喜歡待在花園里,并不厭煩常到鐵欄門邊去走走。冉阿讓一肚子悶氣,不再涉足花園。他待在他那后院里,象條老狗。
珂賽特在知道自己美的同時,失去了那種不自以為美的神態——美不可言的神態,因為由天真稚氣烘托著的美是無法形容的,沒有什么能象那種容光煥發、信步向前、手里握著天堂的鑰匙而不知的天真少女一樣可愛。但是,她雖然失去了憨稚無知的神態,卻贏回了端莊凝重的魅力。她整個被青春的歡樂、天真和美貌所滲透,散發著一種光輝燦爛的淡淡的哀愁。
正是在這時候,馬呂斯過了六個月以后,又在盧森堡公園里遇見了她。
戰爭開始珂賽特和馬呂斯都還在各自的掩蔽體里,燎原之火,一觸即發。命運正以它那不可抗拒的神秘耐力慢慢推著他們兩個去相互接近,這兩個人,蓄足了愛情之電,隨時都可引起一場狂風驟雨般的殊死戰,兩個充滿了愛情的靈魂,正如兩朵滿載著霹雷的烏云,只待眼睛一望,或電光一閃,便將對面迎上去,進行一場混戰。
人們在愛情小說里把眼睛的一望寫得太濫了,以至于到后來大家對這問題都不大重視。
我們現在幾乎不怎么敢說兩個人相愛是因為他們彼此望了一眼。可是人們相愛確是那樣的,也只能是那樣的。其余的一切只是其余的一切,并且那還是后來的事。再沒有什么比兩個靈魂在交換這一星星之火時給予對方的強烈震動更真實的了。
在珂賽特無意中向馬呂斯一望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時刻,馬呂斯同樣沒料到他也有這樣一望使珂賽特心神不定。
他害她苦惱,也使她感到快樂。
從許久以前起,她便在看他,研究他,和其他的姑娘一樣,她盡管在看在研究,眼睛卻望著別處。在馬呂斯還覺得珂賽特丑的時候,珂賽特已覺得馬呂斯美了。但是,由于他一點也不注意她,這青年人在她眼里也就是無所謂的了。
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對自己說,他的頭發美,眼睛美,牙齒美,當她聽到他和他的同學們談話時,她也覺得他說話的聲音動人,他走路的姿態不好看,如果一定要這么說的話,但是他有他的風度,他那模樣一點也不傻,他整個人是高尚、溫存、樸素、自負的,樣子窮,但是好樣兒的。
到了那天,他們的視線交會在一起了,終于突然互相傳送了那種隱諱不宣、語言不能表達而顧盼可以細談的一些最初的東西,起初,珂賽特并沒有懂。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西街的那所房子里,當時冉阿讓正按照他的習慣在過他那六個星期。她第二天醒來時,想起了這個不認識的青年,他素來是冷冰冰、漠不關心的,現在似乎在注意她了,這種注意她卻全不稱心。她對這個架子十足的美少年,心里有點生氣。一種備戰的意圖在她的心里起伏。她仿佛覺得,并且感到一種具有強烈孩子氣的快樂,她總得報復一下子。
知道了自己美,她便十分自信——雖然看不大清楚——她有了一件武器。婦女們玩弄她們的美,正如孩子們玩弄他們的刀。她們是自討苦吃。
我們還記得馬呂斯的遲疑,他的沖動,他的恐懼。他老待在他的長凳上,不近前來。這使珂賽特又氣又惱。一天,她對冉阿讓說:“我們到那邊去走走吧,爹。”看見馬呂斯絕不到她這邊來,她便到他那邊去。在這方面,每個女人都是和穆罕默德一樣的①。并且,說也奇怪,真正愛情的最初癥狀,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膽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卻是膽大。這似乎不可解,其實很簡單。這是兩性試圖彼此接近而相互采納對方性格的結果。
①據說穆罕默德說過:“山不過來,我就到山那邊去。”
那天,珂賽特的一望使馬呂斯發瘋,而馬呂斯的一望使珂賽特發抖。馬呂斯滿懷信心地走了,珂賽特的心卻是七上八下的。自那一天起,他們相愛了。
珂賽特的最初感受是一種慌亂而沉重的愁苦。她覺得她的靈魂一天比一天變得更黑了。
她已不再認識它了。姑娘們的靈魂的白潔是由冷靜和輕松愉快構成的,象雪,它遇到愛情便融化,愛情是它的太陽。
珂賽特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她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從塵世的意義用這個詞。在修院采用的世俗音樂教材里,amour(愛情)是用tambour(鼓)或pandour(強盜)代替的。這就成了鍛煉那些大姑娘想象力的悶葫蘆,例如:“啊!鼓多美喲!”或者:“憐憫心并不是強盜!”但是,珂賽特離開修院時,年紀還太小,不曾為“鼓”煩心。因此她不知道對她目前的感受應給以什么名稱。難道人不知道一種病的名稱便不害那種病?
她越不知道愛是什么,越是愛得深。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是必要的還是送命的,是長遠的還是暫時的,是允許的還是禁止的,她只是在愛。她一定會莫名其妙,假使有人對她這樣說:“您睡不好嗎?不準這樣!您吃不下東西嗎?太不成話!您感到吐不出氣心跳嗎?不應當這樣!您看見一個黑衣人出現在某條小路盡頭的綠蔭里,您的臉便會紅一陣,白一陣?這真是卑鄙!”她一定聽不懂,她也許會回答說:“對某件事我既無能為力也一點不知道,那又怎么會有我的過錯呢?”
她所遇到的愛又恰是一種最能適合她當時心情的愛。那是一種遠距離的崇拜,一種無言的仰慕,一個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對青春的啟示,已成好事而又止于夢境的夢境,向往已久、終于實現并有了血肉的幽靈,但還沒有名稱,也沒有罪過,沒有缺點,沒有要求,沒有錯誤,一句話,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一種有了形象的幻想。
在這發軔時期,珂賽特還半浸在修院那種縈回著的煙霧里,任何更實際、更密切的接觸都會使她感到唐突。她有著孩子的種種顧慮和修女的種種顧慮。她在修院里待了五年,她腦子里的修院精神仍在慢慢地從她體內散發出來,使她感到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是岌岌可危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要的不是一個情人,甚至也還不是一個密友,而是一種幻影。她開始把馬呂斯當作一種動人的、光明燦爛的、不可能的東西來崇拜。
天真的極端和愛俏的極端是相連的,她向他微笑,毫無意圖。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著散步的鐘點,她遇見馬呂斯,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當她對冉阿讓這樣說時,自以為確實表達了自己的全部思想:“這盧森堡公園真是個美妙的地方!”
馬呂斯和珂賽特之間彼此還是一片漆黑。他們彼此還沒交談,不打招呼,不相識,他們彼此能看得見,正如天空中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星星那樣,靠著彼此對看來生存。
珂賽特就這樣漸漸成長為婦人的,貌美,多情,知道自己美而不知道多情是怎么回事。
她特別愛俏,由于幼稚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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