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走到那無人齒及的地方,太陽正往西沉,幾乎到了地平線。他的心怦怦跳動,他知道距那獸穴已經不遠。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打開柵門,走進一個荒蕪的菜圃,相當大膽地趕上幾步,到了那荒地的盡頭,一大叢荊棘的后面,他發現了那窩巢。
那是一所極其低陋狹窄而整潔的木屋,前面墻上釘著一列葡萄架。
門前,一個白發老人坐在一張有小輪子的舊椅子里,對著太陽微笑。
在那坐著的老人身旁,立著個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遞一罐牛奶給那老人。主教正張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說:
“謝謝,我不再需要什么了。”同時,他把笑臉從太陽移向那孩子。
主教往前走。那坐著的老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如聞空谷足音,臉上露出極端驚訝的顏色。
“自從我住到這里以來,”他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門。先生,您是誰”主教回答:“我叫卞福汝米里哀。”
“卞福汝米里哀!我聽人說過這名字。老鄉們稱為卞福汝主教的,難道就是您嗎”“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著說:“那么,您是我的主教了”“有點兒象。”“請進,先生。”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把手伸給主教,但是主教沒有和他握手,只說道:“我很高興上了人家的當。看您的樣子,您一點也沒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會好的。”他停了一會,又說:“我過不了三個鐘頭,就要死了。”
隨后他又說:
“我稍稍懂一點醫道,我知道臨終的情形是怎樣的。昨天我還只是腳冷;今天,冷到膝頭了;現在我覺得冷齊了腰,等到冷到心頭,我就停擺了。夕陽無限好,不是嗎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來,為的是要對這一切景物,作最后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談話,一點也不會累我的。您趕來看一個快死的人,這是好的。這種時刻,能有一兩個人在場,確是難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個鐘頭的時間了。到那時,天已經黑了。其實,有什么關系!死是一件簡單的事。并不一定要在早晨。就這樣吧。我將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轉向那牧童說:“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經守了一夜。你累了。”那孩子回到木屋里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著他,仿佛對自己說:“他入睡,我長眠。同是夢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會受到感動,其實不然。他不認為這樣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讓我們徹底談清楚,因為寬大的胸懷中所含的細微的矛盾也一樣是應當指出來的。平時,遇到這種事,如果有人稱他為“主教大人”,他認為不值一笑,可是現在沒有人稱他為“我的主教”,卻又覺得有些唐突,并且幾乎想反過來稱這位老人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種想對人親切的心情,那種心情在醫生和神甫中是常見的,在他說來卻是絕無僅有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人民喉舌,總當過一時的人中怪杰,主教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嚴峻起來,這在他一生中也許還是第一次。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用一種謙虛誠摯的態度覷著他,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種行將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雖然約束自己,不起窺測旁人隱情的心思,因為在他看來,蓄意窺測旁人隱情,即類似對人存心侵犯,可是對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不能不細心研究;這種不是由同情心出發的動機,如果去對待另一個人,他也許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但是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連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護的。G.,這位八十歲的魁梧老叟,態度鎮定,軀干幾乎挺直,聲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學家驚嘆折服。革命時期有過許多那樣的人,都和那時代相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們可以想見那種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人。離死已經那樣近了,他還完全保有健康的狀態。他那明炯的目光、堅定的語氣、兩肩強健的動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蘭教中的接引天使阿茲拉伊爾也會望而卻步,以為走錯了門呢。G.的樣子好象即將死去,那只是因為他自己愿意那樣的緣故罷了。他在臨終時卻仍能自主,只是兩條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兩只腳死了,也冷了,頭腦卻還活著,還保持著生命的全部活力,并且似乎還處在精神煥發的時期。G.在這一嚴重的時刻,正和東方神話中的那個國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體。
阿茲拉伊爾,伊斯蘭教四大天使之一,專司死亡事宜,人死時由其取命。
他旁邊有塊石頭。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們突然開始對話。“我祝賀您,”他用譴責的語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判處國王死刑。”
國民公會代表好象沒有注意到“總算”那兩個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開始回答,臉上的笑容全消滅了:
“不要祝賀得太甚了,先生。我曾投票表決過暴君的末日。”那種剛強的語氣是針對著嚴肅的口吻而發的。
“您這話怎講”
“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有一個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決了這個暴君的末日。王權就是從那暴君產生的,王權是一種偽造的權力,只有知識才是真正的權力。人類只應受知識的統治。”
“那么,良心呢”主教接著說。“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于我們心中與生俱有的那么一點知識。”
那種論調對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聽了,不免有些詫異。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
“關于路易十六的事,我沒有贊同。我不認為我有處死一個人的權利;但是我覺得我有消滅那種惡勢力的義務。我表決了那暴君的末日,這就是說,替婦女消除了賣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贊成共和制度時也就贊助了那一切。我贊助了博愛、協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說和謬見。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我們這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就好象一個苦難的瓶,一旦翻倒在人類的頭上,就成了一把歡樂的壺。”
“光怪陸離的歡樂。”主教說。
“您不妨說多災多難的歡樂,如今,目從那次倒霉的所謂一八一四年的倒退以后,也就可以說是曇花一現的歡樂了。可惜!那次的事業是不全面的,我承認;我們在實際事物中摧毀了舊的制度,在思想領域中卻沒能把它完全鏟除掉。消滅惡習是不夠的,還必須轉移風氣。風車已經不存在了,風卻還存在。”
“您做了摧毀工作。摧毀可能是有好處的。可是對夾有怒氣的摧毀行為,我就不敢恭維。”
“正義是有憤怒的,主教先生,并且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系,無論世人怎樣說,法蘭西革命是自從基督出世以來人類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面,當然是的,但是多么卓絕。它揭穿了社會上的一切黑幕。它滌蕩了人們的習氣,它起了安定、鎮靜、開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廣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蘭西革命是人類無上的光榮。”
主教不禁囁嚅:“是嗎九三!”
一七九三年的簡稱,那是革命進入高潮、處死國王路易十六的一年。
國民公會代表直從他的椅子上豎立起來,容貌嚴峻,幾乎是悲壯的,盡他瞑目以前的周身氣力,大聲喊著說:
“呀!對!九三!這個字我等了許久了。滿天烏云密布了一千五百年。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后,烏云散了,而您卻要加罪于雷霆。”
那位主教,嘴里雖未必肯承認,卻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被他擊中了。不過他仍然不動聲色。他回答:
“法官說話為法律,神甫說話為慈悲,慈悲也不過是一種比較高級的法律而已。雷霆的一擊總不應搞錯目標吧。”
他又聚精會神覷著那國民公會代表,加上一句:“路易十七呢”國民公會代表伸出手來,把住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誰流淚替那無辜的孩子嗎那么,好吧。我愿和您同聲一哭。替那年幼的王子嗎我卻還得考慮考慮。在我看來,路易十五的孫子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路易十五的孫子,以致殉難于大廟;卡圖什的兄弟也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卡圖什的兄弟,以致被人捆住胸脯,吊在格雷沃廣場,直到氣絕,那孩子難道就死得不慘”
路易十七是路易十六的兒子,十歲上死在獄中。
指路易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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