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袞兄弟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袞道:“極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日之言,全是為你家門戶,豈因久占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欲遠出,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著壁上貼得有前后《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紀念。
他日相逢,以此為信。”沈袞就揭下二紙,雙手折迭,遞與賈石。賈石藏于袖中,流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干休。自己與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并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尸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于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今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根,萌芽復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于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家私,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射草人的幾個狂徒,并借屋與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氣,那時卻將前言取賞,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網而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兒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再寫稟貼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著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日,圣旨下了。州里奉著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并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幾之明也。時人有詩贊云: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
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里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于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祝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于我輩。不若一并除之,永絕后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臺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干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赍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兇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
沈小霞帶著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里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齲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里,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布,不勞掛念。”
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久,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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