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里面唱著哩花兒的走出,被劉青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那里?”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余里,來到一所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里歇宿,可以問之。”汪革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跪地迎接。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五更起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并無的信。看看挨至申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閉了城門,防他羅唣;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剿捕。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上旋將下來。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驚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鳴,倒退幾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省人事。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行二里,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異心,不知與眾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聽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跑散了許多人。到莊點點人數,止存六十余人。汪革嘆道:“吾素有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
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杰,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污吏,使威名蓋世。然后就朝廷恩撫,為國家出力,建萬世之功業。今吾志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那里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憐,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復到此矣!”訖言,撲簌簌兩行淚下。汪革雄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權且躲避。”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與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只當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與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吳郡藏匿。“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徑到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遺與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莊前莊后,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與龔、董三人,就火光中灑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兒去了,大哭一場,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聽其言,豈有今日?正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天色將明,分付莊客,不愿跟隨的,聽其自便。引了妻兒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徑投望江縣天荒湖來,取五只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話分兩頭。卻說安慶李太守見了宿松縣申文,大驚,忙備文書各上司處申報。一面行文各縣,招集民兵剿賊。江淮宣撫司劉光祖將事情裝點大了,奏聞朝廷。旨意倒下樞密院,著本處統帥約會各郡軍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劉光祖各郡調兵,到者約有四五千之數。已知汪革燒毀房舍,逃入天荒湖內。又調各處船兵水陸并進,又支會平江,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領兵官無非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之類,素聞汪革驍勇,黨與甚眾,人有畏怯之心。陸軍只屯住在望江城外,水軍只屯在里湖港口,搶擄民財,消磨糧餉,那個敢下湖捕賊?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無動靜。有幾個大膽的乘個小撶船,哨探出去,望見蘆葦中煙火不絕,遠遠的鼓聲敲響。不敢近視,依舊撶轉。又過幾日,煙火也沒了,鼓聲也不聞了,水哨稟知軍官,移船出港,篩鑼擂鼓,搖旗吶喊而前,摥入湖中,連打魚的小船都四散躲過,并不見一只。向蘆葦煙起處搜看時,鬼腳跡也沒一個了。但見幾只破船上堆卻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淺渚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縛著羊,連羊也餓得半死了。原來鼓聲是羊蹄所擊,煙火乃木屑。汪革從湖入江,已順流東去,正不知幾時了。軍官懼罪,只得將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見五個漁船,一字兒泊在江邊,船上立著個漢子,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的漁船。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著眼淚,告訴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販,買賣已畢,與一個鄉親同坐一只大船,三日前來此江口,撞著這五個漁船。船上許多好漢,自稱汪十二爺,要借我大船安頓人口,將這五個小船相換。我不肯時,腰間拔出雪樣的刀來便要殺害,只得讓與他去了。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江?累我重復覓船,好不苦也!”船上兩個軍官商量道:“眼見得換船的汪十二爺,便是汪革了。他人眾已散,只有兩只大船,容易算計了,且放心趕去。”
行至采石磯邊,見江面上擺列戰艦無數。卻是太平郡差出軍官,領水軍把截采石,盤詰行船,恐防反賊汪革走逸。打聽的實,兩處軍官相會。安慶軍官說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兩只大客船,裝載家小之事,料他必從此過。小將跟尋下來,如何不見?”采石軍官聽說,大驚頓足道:“我被這奸賊瞞過了也!前兩日辰牌時分,果有兩只大客船,船中滿載家校其人冠帶來謁,自稱姓王名中一,為蜀中參軍,任滿赴行都升補。想來‘汪’字半邊是‘王’字,‘革’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今已過去,不知何往矣!”
兩處軍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賊,料瞞不過,只得從實申報上司。
上司見汪革蹤跡神出鬼沒,愈加疑慮,請樞密院懸下賞格,畫影圖形,各處張掛。有能擒捕汪革者,給賞一萬貫,官升三級;獲其嫡親家屬一口者,賞三千貫,官升一級。
卻說汪革乘著兩只客船,徑下太湖。過了數日,聞知官府挨捕緊急,料是藏躲不了,將客船鑿沉湖底,將家小寄頓一個打魚人家,多將金帛相贈,約定一年后來齲卻教劉青跟隨兒子汪世雄,間道往無為州漕司出首,說父親原無反情,特為縣尉何能陷害。見今逃難行都,乞押去追尋,免致興兵調餉。此乃保全家門之計,不可遲滯。世雄被父親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詞,問了備細,差官鎖押到臨安府,挨獲汪革,一面稟知樞密等院衙門去訖。
卻說汪革發脫家小,單單剩得一身,改換衣裝,徑望臨安而走。在城外住了數日,不見兒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廂官白正,系向年相識,乃夜入北關,叩門求見。白正見是汪革,大驚,便欲走避。汪革扯往說道:“兄長勿疑,某此來束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穩,開言問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為來此?”汪革將冤情告訴了一遍:“如今愿借兄長之力,得詣闕自明,死亦無恨。”
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報知樞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獄中。獄官拷問他家屬何在,及同黨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
莊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訖,亦不記姓名。”獄官嚴刑拷訊,終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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