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雨琪園百尺梯,不知窗外曉鶯啼。
覺來悟定胡麻熟,十二峰前月未西。
這詩為齊明帝朝盱眙縣光化寺一個修行的,姓范,法名普能而作。這普能,前世原是一條白頸曲蟮,生在千佛寺大通禪師關房前天井里面。那大通禪師坐關時刻,只誦《法華經》。這曲蟮偏有靈性,聞誦經便舒頭而聽。那禪師誦經三載,這曲蟮也聽經三載。忽一日,那禪師關期完滿出來,修齋禮佛。偶見關房前草深數尺,久不芟除,乃喚小沙彌將鋤去草。
小沙彌把庭中的草去盡了,到墻角邊,這一鋤去得力大,入土數寸。卻不知曲蟮正在其下,揮為兩段。小沙彌叫聲:“阿彌陀佛!今日傷了一命,罪過,罪過!”掘些土來埋了曲蟮,不在話下。
這曲蟮得了聽經之力,便討得人身,生于范家。長大時,父母雙亡,舍身于光化寺中,在空谷禪師座下,做一個火工道人。其人老實,居香積廚下,煮茶做飯,殷勤伏事長老。便是眾僧,也不分彼此,一體相待。普能雖不識字,卻也硬記得些經典。只有《法華經》一部,背誦如流。晨昏早晚,一有閑空之時,著實念誦修行。在寺三十余年,聞得千佛寺大通禪師坐化去了,去得甚是脫灑,動了個念頭,來對長老說:“范道在寺多年,一世奉齋,并不敢有一毫貪欲,也不敢狼藉天物。今日拜辭長老回首,煩乞長老慈悲,求個安身去處。”
說了下拜跪著。長老道:“你起來,我與你說。你雖是空門修行,還不曉得靈覺門戶。你如今回首去,只從這條寂靜路上去,不可落在富貴套子里。差了念頭,求個輪回也不可得。”
范道受記了,相辭長老,自來香積廚下沐浴,穿些潔凈衣服,禮拜諸佛天地父母,又與眾僧作別,進到龕子里,盤膝坐了,便閉著雙眼去了。
眾僧都與他念經,叫工人打這龕子到空地上,正要去請長老下火。只聽得殿上撞起鐘來,長老忙使人來說道:“不要下火。”長老隨即也抬乘轎子,來到龕子前。叫人開了龕子門,只見范道又醒轉來了,依先開了眼,只立不起來,合掌向長老說:“適才弟子到一個好去處,進在紅錦帳中,且是安穩。
又聽得鐘鳴起來,有個金身羅漢,把弟子一推,跌在一個大白蓮池里。吃這一驚就醒轉來,不知有何法旨?”長老說道:“因你念頭差了,故投落在物類。我特地喚醒你來,再去投胎。”
又與眾僧說:“山門外銀杏樹下掘開那青石來看。”眾僧都來到樹下,掘起那青石來看,只見一條小火赤鏈蛇,才生出來的,死在那里。眾僧見了,都驚異不已,來回覆長老,說果有此事。長老叫上首徒弟,與范道說:“安凈堅守,不要妄念,去投個好去處。輪回轉世,位列侯王帝主,修行不怠,方登極樂世界。”范道受記了,著高高的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便合了眼。眾僧來請長老下火。長老穿上如來法衣,一乘轎子,抬到范道龕子前,分付范道如何?偈曰:范道范道,每日廚灶。火里金蓮,顛顛倒倒。
長老念畢了偈,就叫人下火,只見括括雜雜的著將起來。
眾僧念聲佛,只見龕子頂上一道青煙:從火里卷將出來,約有數十丈高,盤旋回繞,竟往東邊一個所在去了。
說這盱眙縣東,有個樂安村,村中有個大財主,姓黃名岐,家資殷富,不用大秤小斗,不違例克剝人財,坑人陷人,廣行方便,普積陰功。其妻孟氏,身懷六甲,正要分娩。范道乘著長老指示,這道靈光竟投到孟氏懷中。這里范道圓寂,那里孟氏就生下這個孩兒來。說這孩兒相貌端然,骨格秀拔。
黃員外四十余歲無子,生得這個孩兒,就如得了若干珍寶一般,舉家歡喜。好卻十分好了,只是一件,這孩兒生下來,晝夜啼哭,乳也不肯吃。夫妻二人憂惶,求神祈佛,全然不驗。
家中有個李主管對員外說道:“小官人啼哭不已,或有些緣故,不可知得。離此間二十里,山里有個光化寺,寺里空谷長老,能知過去未來,見在活佛。員外何不去拜求他,必然有個道理。”
黃員外聽說,連忙備盒禮信香,起身往光化寺來。其寺如何?詩云:山寺鐘鳴出谷西,溪陰流水帶煙齊。
野花滿地閑來往,多少游人過石堤。
進到方丈里,空谷禪師迎接著,黃員外慌忙下拜說:“新生小孩兒,晝夜啼哭,不肯吃乳,危在須臾。煩望吾師慈悲,沒世不忘。”長老知是范道要求長老受記,故此晝夜啼哭,長老不說出這緣故來。長老對黃員外說道:“我須親自去看他,自然無事。”就留黃員外在方丈里吃了素齋,與黃員外一同乘轎,連夜來到黃員外家里。請長老在廳上坐了,長老叫抱出令郎來。黃員外自抱出來,長老把手摸著這小兒的頭,在著小兒的耳朵,輕輕的說幾句,眾人都不聽得。長老又把手來摸著這小兒的頭,說道:“無災無難,利益雙親,道源不替。”只見這小兒便不哭了。眾人驚異,說道:“何曾見這樣異事,真是活佛超度!”黃員外說:“待周歲送到上剎,寄名出家。”長老說:“最好。”就與黃員外別了,自回寺里來。黃員外幸得小兒無事,一家愛惜撫養。
光陰捻指,不覺又是周歲。黃員外說:“我曾許小兒寄名出家。”就安排盒子表禮,叫養娘抱了孩兒,兩乘轎子,抬往寺里。來到方丈內,請見長老拜謝,送了禮物。長老與小兒取個法名,叫做黃復仁,送出一件小法衣、僧帽,與復仁穿戴,吃些素齋,黃員外仍與小兒自回家去。來來往往,復仁不覺又是六歲。員外請個塾師教他讀書。這復仁終是有根腳的,聰明伶俐,一村人都曉得他是光化寺里范道化身來的,日后必然富貴。
這縣里有個童太尉,見復仁聰明俊秀,又見黃家數百萬錢財。有個女兒,與復仁同年,使媒人來說,要把女兒許聘與復仁。黃員外初時也不肯定這太尉的女兒,被童太尉再三強不過,只得下三百個盒子,二百兩金首飾,一千兩銀子,若干段匹色絲定了。也是一緣一會,說這女子聰明過人,不曾上學讀書,便識得字,又喜誦諸般經卷。為何能得如此?他卻是摩訶迦葉祖師身邊一個女侍,降生下來了道緣的。初時男女兩個幼小,不理人事。到十五六歲,年紀漸長,兩個一心只要出家修行,各不愿嫁娶。黃員外因復仁年長,選日子要做親。童小姐聽得黃家有了日子,要成親,心中慌亂,忙寫一封書,使養娘送上太太。書云:切惟《詩》重《梅》,禮端合巹。奈世情一,法律難齊。紫玉志向禪門,不樂唱隨之偶;心懸覺岸,寧思伉儷之偕。一慮百空,萬緣俱盡,禪燈一點,何須花燭之輝煌;梵磬數聲,奚取琴瑟之嘹亮?破盂甘食,敝衲為衣。泯色象于兩忘,齊生死于一徹。伏望母親大人,大發慈悲,優容苦志。
永謝為云神女,寧追奔月嫦娥。佛果倘成,親恩可報。莫問瓊簫之響,長寒玉杵之盟。干冒臺慈,幸惟憐鑒。
養娘拿著小姐書,送上太太。太太接得這書,對養娘道:“連日因黃家要求做親,不曾著人來看小姐。我女兒因甚事,叫你送書來?”養娘把小姐不肯成親,閑常只是看經念佛要出家的事,說了一遍。太太聽了這話,心中不喜,就使人請老爺來看書。太太把小姐的書送與太尉,太尉看了,說道:“沒教訓的婢子!男婚女嫁,人倫常道。只見孝弟通于神明,那曾見修行做佛?”把這封書扯得粉碎,罵道:“放屁,放屁!”
太尉只依著黃家的日子,把小姐嫁過去。
黃復仁與童小姐兩個,那日拜了花燭,雖同一房,二人各自歇宿。一連過了半年有余,夫婦相敬相愛,就如賓客一般。黃復仁要辭了小姐,出去云游。小姐道:“官人若出去云游,我與你正好同去出家。自古道:‘婦人嫁了從夫。’身子決不敢壞了。”復仁見小姐堅意要修行,又不肯改嫁,與小姐說道:“恁的,我與你結拜做兄姊,一同雙修罷。”小姐歡喜,兩個各在佛前禮拜。誓畢,二人換了粗布衣服,粗茶淡飯,在家修行。黃員外看見這個模樣,都不歡喜。恐怕被人笑恥,員外只得把復仁夫妻二人,連一個養娘,兩個梅香,都打發到山里西莊上冷落去處住下。夫妻二人,只是看經念佛,參禪打坐。
三年有余,兩個正在佛前長明燈下坐禪。黃復仁忽然見個美貌佳人,妖嬌裊娜,走到復仁面前,道個萬福,說道:“妾是童太尉府中唱曲兒的如翠,太太因大官人不與小姐同床,必然絕了黃家后嗣,二來不礙大官人修行,并無一人知覺。”說罷,與復仁眷戀起來。復仁被這美貌佳人親近如此,又聽說道絕了黃門后嗣,不覺也有些動心。隨又想道:“童小姐比他十分嬌美,我尚且不與他沾身,怎么因這個女子,壞了我的道念?”才然自忖,只聽得一聲響亮,萬道火光,飛騰繚繞。復仁驚醒來,這小姐也卻好放參。復仁連忙起來禮拜菩薩,又來禮拜小姐,說道:“復仁道念不堅,幾乎著魔,望姐姐指迷。”說這小姐,聰明過人,智慧圓通,反勝復仁。小姐就說道:“兄弟被色魔迷了,故有此幻象。我與你除是去見空谷祖師,求個解脫。”次日兩個來到光化寺中,來見長老。
空谷說道:“欲念一興,四大無著。再求轉脫,方始圓明。”因與復仁夫妻二人口號,如何:跳出愛欲淵,渴飲靈山泉。夫也亡去住,妻也履福田。休休同泰寺,荷荷極樂天。
夫妻二人拜辭長老,回到西莊來,對養娘、梅香說:“我姊妹二人,今夜與你們別了,各要回首。”養娘說道:“我伏事大官人小姐數載,一般修行,如何不帶挈養娘同回首?”復仁說道:“這個勉強不得,恐你緣分不到。”養娘回話道:“我也自有分曉。”夫妻二人沐浴了,各在佛前禮拜,一對兒坐化了。這養娘也在房里不知怎么也回首去了。黃員外聽得說,自來收拾,不在話下。
且說黃大官人精靈,竟來投在蕭家,小姐來投在支家。漁湖有個蕭二郎,在齊為世胄之家,蕭懿、蕭坦之俱是一族。蕭二郎之妻單氏,最仁慈積善,懷娠九個月,將要分娩之時,這里復仁卻好坐化。單氏夜里夢見一個金人,身長丈余,袞服冕旒,旌旗羽雉,輝耀無比。一伙緋衣人,車從簇擁,來到蕭家堂上歇下。這個金身人,獨自一個,進到單氏房里,望著單氏下拜。單氏驚惶,正要問時,恍惚之間,單氏夢覺來,就生下一個孩兒來。
這孩兒生下來便會啼嘯,自與常兒不群,取名蕭衍。八九歲時,身上異香不散。聰明才敏,文章書翰,人不可及。亦且長于談兵,料敵制勝,謀無遺策。衍以五月五日生,齊時俗忌傷克父母,多不肯舉。其母密養之,不令其父知之,至是始令見父。父親說道:“五月兒刑克父母,養之何為?”衍對父親說道:“若五月兒有損父母,則蕭衍已生九歲,九年之間,曾有害于父母么?九歲之間,不曾傷克父母,則九歲之后,豈能刑克父母哉?請父親勿疑。”其父異其說,其惑稍解。
其叔蕭懿聞之,說道:“此兒識見超卓,他日必大吾宗。”由此知其為不凡,每事亦與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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