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zhí)得有亡父親筆分關(guān),這怎么處?”梅氏道:“分關(guān)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數(shù)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于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shè)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兔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fā)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聽得遠(yuǎn)遠(yuǎn)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zhǔn)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zhí)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zhí)事跪下,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fēng)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jìn)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里應(yīng)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驚,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shù)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zhuǎn)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chǎn)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數(shù)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lǐng)教,領(lǐng)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lǐng)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dāng)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lǐng),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zhí)。”乃起身,又連作數(shù)揖,一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么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xì)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須,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rèn)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觀,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zhèn)€出現(xiàn)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nèi)。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nèi),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xì)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臺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xì)細(xì)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后面遺筆分關(guān),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guān)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nèi)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勾便宜了。”便連連答應(yīng)道:“恩臺所斷極明。”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dāng)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dāng)與次兒。’”善述不信,稟道:“若果然如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兒并不敢爭執(zhí)。”大尹道:“你就爭執(zhí)時,我也不準(zhǔn)。”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lǐng)民壯,往東壁下掘開墻基,果然理下五個大壇。發(fā)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shù)。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fā)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xiàn),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藤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dāng)?shù)。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dāng),他再一相強(qiáng),我只得領(lǐng)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據(jù)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fā)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里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qiáng)說句“多謝恩臺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nèi),落得受用。眾人都認(rèn)道真?zhèn)€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dāng)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干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萬計,何曾其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己!閑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膝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lǐng)。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游蕩,家業(yè)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yè)。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竟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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