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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讀花間、草堂，偶有所觸，輒以丹鉛書之，積數十條。程邨強刻此集卷首，仆不能禁，題曰花草蒙拾。蓋未及廣為揚榷，且自媿童蒙云爾。

　　溫韋非變體

　　弇州謂蘇、黃、稼軒為詞之變體，是也。謂溫、韋為詞之變體，非也。夫溫、韋視晏、李、秦、周，譬賦有高唐、神女，而後有長門、洛神。詩有古詩錄別，而後有建安黃初三唐也。謂之正始則可，謂之變體則不可。

　　花間字法

　　花間字法，最著意設色，異紋細艷，非後人纂組所及。如“淚沾紅袖黦”、“猶結同心苣”、“豆蔻花間趖晚日”、“畫梁塵黦”、“洞庭波浪飐晴天”，山谷所謂古蕃錦者，其殆是耶。

　　飛卿妙語

　　“蟬鬢美人愁絕”，果是妙語。飛卿更漏子、河瀆神，凡兩見之。李空同所謂自家物終久還來耶。

　　竹枝泛詠風土

　　竹枝泛詠風土。詠本意者，止見田藝蘅“白玉闌干護竹枝”四首耳，卓珂月以為正格，要亦不必。

　　徐山民襲顧太尉

　　顧太尉“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自是透骨情語。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襲此。然已為柳七一派濫觴。

　　南唐詞襲牛給事

　　牛給事“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狎昵已極。南唐“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本此。至“檀口微微，靠人緊把腰兒貼”，風斯下矣。

　　絕調不可強擬

　　絕調不可強擬，近張杞有和花間詞一卷，雖不無可采，要如妄男子擬遍十九首，與郊祀鐃歌耳。

　　同能不如獨勝

　　溫、李齊名，然溫實不及李。李不作詞，而溫為花間鼻祖，豈亦同能不如獨勝之意耶。古人學書不勝，去而學畫，學畫不勝，去而學塑，其善於用長如此。

　　宋祁本花間

　　“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當時傳為美譚。吾友公勇極嘆之，以為卓絕千古。然實本花間“暖覺杏梢紅”，特有青藍冰水之妙耳。

　　小宋奇遇

　　蓬山不遠，小宋何幸，得此奇遇。麗豎燃椽燭，遠山靡逾麋，此老一生享用，令人妒煞。

　　彥回不失名士

　　“假使當時俱不遇，老了英雄”，舒王自負語也。仆則謂彥回幸作中書郎而死，故當不失名士。

　　花間草堂之妙

　　或問花間之妙，曰：蹙金結繡而無痕跡。問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遠春。

　　子夜變體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滑稽之雋。與龍輔閨怨詩“得郎一人來，便可成仙去”，同是子夜變體。

　　詞語從詩出

　　詞中佳語，多從詩出。如顧太尉“蟬吟人靜，斜日傍小窗明”，毛司徒“夕陽低映小窗明”，皆本黃奴“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若蘇東坡之“與客攜壺上翠微”［定風波］，賀東山之“秋盡江南草未凋”［太平時］，皆文人偶然游戲，非向樊川集中作賊。［二詩皆杜牧之。］

　　詞本詩而劣於詩

　　詞本詩而劣於詩者，“笛聲人倚樓”，止去趙倚樓二字，何翅效顰捧心。苕溪漁隱載曹元寵望月詞“南樓何處，想人在長笛一聲中”，視此差演迤有致。曹即以紅窗迥擅名者。

　　歐柳詞本韓句

　　“樓上晴天碧四垂”本韓侍郎“淚眼倚樓天四垂”，不妨并佳。歐文忠“拍堤春水四垂天”，柳員外“目斷四天垂”，皆本韓句，而意致少減。

　　孫詞本義山

　　孫巨源“樓頭尚有三通鼓”，偶然佳興。然亦本義山“嗟予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詩文妙訣

　　“生香真色人難學”，為“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難學”所從出，千古詩文之訣，盡此七字。

　　趙詞勝岑詩

　　“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與“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同一機杼。然趙詞勝岑詩。

　　詞語可互觀

　　“載不動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正可互觀。“雙槳別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

　　東風無氣力

　　“東風無氣力”，五字妖甚。如“落花無可飛”，便不佳。

　　鍾隱入汴後詞

　　錘隱入汴後，春花秋月諸詞，與“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種，較長城公煞是可憐。

　　張安國雪詞

　　張安國雪詞，前半刻畫不佳，結乃云：“楚溪山水，碧湘樓閤”，則寫照象外，故知頰上三毛之妙也。古今詞人詠雪，以柳絮因風為佳話第一。自羊孚贊陶淵明詩後，僅見此八字，銀杯縞帶，傖父刻畫，與撒鹽何殊。

　　舒亶詞語

　　“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淚痕”，舒亶語也。鍾退谷評閭邱曉詩，謂具此手段，方能殺王龍標。此等語乃出渠輩手，豈不可惜。仆每讀嚴分宜鈐山堂詩，至佳處，輒作此嘆。

　　蘇秦二公有子

　　“亂鴉啼後，歸興濃于酒”，蘇叔黨詞也。“擬倩東風浣此情，情更濃于酒”，秦處度詞也。二公可謂有子。李、晏家世，豈得獨擅。

　　鲖陽居士釋坡詞

　　坡孤鴻詞，山谷以為不吃煙火食人語，良然。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此與考槃詩相似云云。”村夫子強作解事，令人欲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疊山亦以為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

　　涪翁歇後語

　　“斷送一生，破除萬事”，涪翁忽作歇後鄭五，何哉。

　　楊升庵辨雰字

　　“薄霧濃云”，新都引中山王文木賦“薄霧濃雰”，以折云字之非。楊博奧，每失穿鑿，如王右丞詩玉角羓與朱鬣馬之類，殊墮狐穴。此雰字辨證獨妙。

　　一浸字妙絕

　　“皎月”“梨花”本是平平，得一浸字妙絕千古。與“月明如水浸宮殿”同工。

　　坡公書扇詞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古絕唱。秦歿後，坡公嘗書此於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歐石詞工拙懸殊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擬石曼卿“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未免河漢。蓋意近而工拙懸殊，不啻霄壤。且此等入詞為本色，入詩即失古雅，可與知者道耳。

　　易安用范詞

　　俞仲茅小詞云：“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視易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可謂此兒善盜。然易安亦從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語脫胎。李特工耳。

　　春曉亭子

　　“牛衣古柳賣黃瓜”，非坡仙無此胸次。近惟曹顧庵學士時復有之。綠楊杜宇，酒後偶然語，亦是大羅天上人。吾友蘄水楊菊廬比部，因此詞于玉臺山作春曉亭子，一時名士，多為賦之，亦佳話也。

　　坡公軼倫絕群

　　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作大江東去耶，髯直是軼倫絕群。

　　坡詞驚心動魄

　　“春事闌珊芳草歇”一首，凡六十字，字字驚心動魄。“只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盂才人。”恐無此魂銷也。

　　范趙詞

　　“堂上簸錢堂下走”，小人以蔑歐陽。“有情爭似無情”，忌者以誣司馬。至“諳盡孤眠滋味”及“落花流水別離多”，范、趙二鉅公作如許語，又非但廣平梅花之比矣。

　　山谷詠茶詞

　　草堂載山谷品令、阮郎歸二闋，皆詠茶之作。按黃集詠茶詩，最多最工，所謂“雞蘇胡麻聽煮湯。煎成車聲繞羊腸”。坡云：黃九恁地那得不窮。又有云：“更烹雙井蒼鷹爪，始耐落花春日長。”此老直是筆有姜桂。仆嘗取黃詩“黃金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以為涪翁殆自道其文品耳。

　　歐蘇平山堂詞

　　平山堂一壞土耳，亦無片石可語，然以歐、蘇詞，遂令地重。因念此地稚圭、永叔、原父、子瞻諸公，皆曾作守，令人惶汗。仆向與諸子游宴紅橋，酒間小有酬唱，江南北頗流傳之，過揚州者，多問紅橋矣。

　　坡詞豪放

　　名家當行，固有二派。蘇公自云：“吾醉後作草書，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黃魯亦云：“東坡書兵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瑣瑣與柳七較錙銖，無乃為髯公所笑。

　　辛詞磊落

　　石勒云：“大丈夫磊磊落落，終不學曹孟德、司馬仲達狐媚。”讀稼軒詞，當作如是觀。

　　學稼軒墮惡趣

　　“車如雞棲馬如狗”，用古謠語，絕似稼軒手筆。至坡謂白曰逋逃兩段，幼安作問答，雖亦從烏有先生亡是公來，則學稼軒而墮惡趣矣。“云中雞犬劉安過，月里笙歌煬帝歸。”好事者以為見鬼詩，此得不爾耶。

　　吊柳詩

　　柳七葬真州西仙人掌，仆嘗有詩云：“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吊柳屯田。”

　　南渡諸子極妍盡態

　　宋南渡後，梅溪、白石、竹屋、夢窗諸子，極妍盡態，反有秦、李未到者。雖神韻天然處或減，要自令人有觀止之嘆。正如唐絕句，至晚唐劉賓客、杜京兆，妙處反進青蓮、龍標一塵。

　　史姜詠物絕唱

　　張玉田謂詠物最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詠春雪、詠燕，姜白石之詠促織為絕唱。近日名家，如程邨詠蝶、詠草、詠美人蕉、白鸚鵡諸作，金粟詠螢、詠蓮諸作，可謂前無古人。程邨尤多至數十首，仆常望洋而嘆。昔人謂八大家所以獨雄唐宋，為其篇目眾多，波瀾老成也。仆于麗農詞亦云。

　　彭十詠螢詞

　　仆每讀史邦卿詠燕詞“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又“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以為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矣。近得彭十詠螢詞，至“輕求戰葉露，暗棲花蕊，亂翻銀井。有時團扇驚回，又巧坐人衣相映”，又“隨風欲墮，帶雨猶明”，不禁叫絕，即令梅溪復生，抽毫拂素，何以過之。

　　程邨詠物詞

　　程邨詠物詞甚富，略舉一二，如落花云：“五更風，三月雨，慣作傷心別。”蟋蟀云：“偏與愁人作楚，細思量，甚事恰關卿。”白鴝鵒云：“露冷水晶屏，煙暖藍田玉。料不夜珠邊，長傍冰壺浴。”詠草云：“閨中陌上，到處欲斷還勻。”金錢花云：“金風冷、留買一線斜陽，怎看秋賤。”白鸚鵡云：“便花田珠綱攜來，傍雕闌、向梨花閑睡。”諸如此例，不獨傳神寫照，殆欲追魂攝魄矣。於此道中，具有哪吒手段。

　　詠物須取神

　　疏影橫斜，月白風清等作，為詩人詠物極致。若“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及李筠翁之“勝如茉莉，賽得荼縻”，劉叔擬“看來畢竟此花強，只是欠些香”，豈非詩詞一劫。程邨嘗云：“詠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二語可謂簡盡。

　　雕組須不失天然

　　前輩謂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面，固是確論。尤須雕組而不失天然如“綠肥紅瘦”、“寵柳嬌花”，人工天巧，可稱絕唱。若“柳腴花瘦，蝶凄蜂慘”，即工，亦巧匠琢山骨矣。

　　明詞趣淺

　　仆嘗與苕文、伯璣、家兄西樵、子側，共論明震川、荊川、鹿門、遵巖諸公之文，於唐宋大家，可謂肖子，然不及前人者，其趣淺也。嘗試移以評伯溫、公謹、升庵、元美諸公長短句，程邨、金粟亦以為然。

　　今人不能創調

　　唐無詞，所歌皆詩也。宋無曲，所歌皆詞也。宋諸名家，要皆妙解絲肉，精于抑揚抗墜之間，故能意在筆先，聲協字表。今人不解音律，勿論不能創調，即按譜徽詞，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與古人較工拙于毫釐，難矣。

　　詞與樂府同源

　　王渼陂初作北曲，自謂極工，徐召一老樂工問之，殊不見許。於是爽然自失，北面執弟子禮，以伶為師。久遂以曲擅天下。詞曲雖不同，要亦不可盡作文字觀，此詞與樂府所以同源也。

　　陸氏詞旨論填詞

　　陸氏詞旨云：“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三語盡填詞之慨。

　　陳大樽詩詞溫麗

　　陳大樽詩首尾溫麗，湘真詞亦然。然不善學者，鏤金雕瓊，正如土木被文繡耳。又或者龂龂格律，不失尺寸，都無生趣。譬若安車駟馬，流連陌阡，殊令人思草頭一點之樂。

　　卓珂月輯詞統

　　卓珂月自負逸才，詞統一書，搜采鑒別，大有廊清之力。乃其自運，去宋人門廡尚遠，神韻興象，都未夢見。

　　云間數公詞不涉南宋

　　云間數公論詩拘格律，崇神韻。然拘于方幅，泥于時代，不免為識者所少。其于詞，亦不欲涉南宋一筆，佳處在此，短處亦坐此。合肥乃備極才情，變化不測。婁東驅使南北史，瀾翻泉涌，妥帖流麗，正是公歌行本色，要是獨絕。不似流輩挦扯稼軒，如宋初伶人謔館職也。友人中，陳其年工哀艷之辭，彭金粟擅清華之體，董文友善寫閨襜之致，鄒程邨獨標廣大之稱，仆所云，近愧真長矣。

　　婉約與豪放二派

　　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

　　不可廢宋詞而宗唐

　　近日云間作者論詞有云：“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仆謂此論雖高，殊屢孟浪。廢宋詞而宗唐，廢唐詩而宗漢魏，廢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漢，然則古今文章，一畫足矣，不必三墳八索至六經三史，不幾幾贅疣乎。

　　詩詞曲分界

　　或問詩詞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簽詩。“良辰美景奈何天，嘗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

　　王秋澗詞

　　王秋澗湖上樂四首，純乎元曲，其佳句云：“新詞澹似鵝黃酒。”豆葉黃亦是曲意，即元人一半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