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lǐng)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里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后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干,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yī)生來看,醫(y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y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蹦呱评^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shù),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shù)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后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zhí)照。梅氏若愿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yīng)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北Я思宜讲咀樱廊欢?。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么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武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蹦咛氐溃骸拔乙差櫵坏昧?。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后,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泵肥系溃骸罢f那里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舍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fā)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北阆蛘磉吤鲆患|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個賢明有間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泵肥鲜樟溯S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shù)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一寸氣在于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里問安。直等嗚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兇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zhuǎn)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善繼只是點名應(yīng)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貑手?,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nèi)。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只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yīng)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后園一間雜屋內(nèi)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臺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shù)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闭f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泶┚€,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愿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么!”善述道:“娘說得是?!笨陔m答應(yīng),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里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鄙评^到吃了一驚,問弛:“來做甚么?”善述道:“我是個紹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鄙剖龅溃骸袄系宜?,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宇,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數(shù)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鄙评^道:“你這般野種,要什么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躥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里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沖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幾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guān),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yǎng)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fā)許多話,誠恐日后長大,說話一發(fā)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边@伙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閑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干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guān),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錢。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p>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