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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文/馮夢龍

第六章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6)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繞死,到得干凈。”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幾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險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幾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矚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投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云、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伙人,趕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并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只,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說。卻說南京有個吳杰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并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贍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止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蹊蹺,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里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筐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伙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臺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丑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么‘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郁癥,又是相思癥,也帶些怯癥,又有些驚癥,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待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交縣。問到陳商家里,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宇:別后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宇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只,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己放了。呂公贍些錢鈔,將就入鹼。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鹼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投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資。呂公己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并不言語。

  有余,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樞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么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呂公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里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一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搶去。又道后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樞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紅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樞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士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嘆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豐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致,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烴渭,又勝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里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復了幾次,兩相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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