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卷八（4）

　　王生家亮從子研詩，二年以來，深契予旨。甲子冬季，大雪三日，賦二絕句：“無雨檐懸溜，有香梅放花。登樓一憑眺，新景萬人家。”“山川一朝改，草木盡紛枯。松柏翠如故，耐寒材自殊。”昔者柳州之“千山鳥飛”，祖詠之“終南陰嶺”，久推詠雪絕。歐、蘇禁體，各有會心。少陵云：“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有志之士，勉旃勉旃！

　　孟仁前輩以詞林選作貴州，官送同寅李海曙長律，節(jié)為六韻：“近日論賢宰，黔中復(fù)幾人。君誠經(jīng)驗富，我愛性情真。訓(xùn)懔清勤慎，資兼知勇仁。何期符剖竹，倏戀味思莼。楚泊浮彌月，吳船泛半旬。家園知再聚，絮語敘天倫。”前輩夙工楷法，書此詩懸我壁間，有《皇甫碑》筆意，尤為俊品。

　　秦生用寬，初學(xué)詩，筆特動蕩。“邊塞青烽急，高堂白發(fā)新。桃花紅逐馬，楓葉暗流螢。”入之《中興間氣集》，定邀高仲武欣賞。

　　允三《游盤龍山》句：“一路山香不見花。”飄飄欲仙。

　　傅芷香贈句：“不信詩人真少達，懸知壽母有余歡。”善于立言。江漢炳靈，芷香亦蓋英才也。

　　蒙自居吾滇極邊，百年以來，績學(xué)顯名之士，咸推稼堂陸中丞。中丞之詩，得力于虹橋鄧先生，而虹橋之詩反佚。五塘師《重光集》僅得二首，乃記虹橋?qū)W行于《稼堂卷》內(nèi)，深為太息。天之待文人，抑何刻也。今忽于《稼堂全集》之末，得附刻《虹橋詩》一卷，雖仍非全豹，而彪炳文采，已見一斑。戴云帆侍御稱之曰：“激揚抗厲，變雅遺音。”庶幾得之。因別出為專集，校其讠為誤，付諸梓。嗚呼！士不幸僅以詩傳，更不幸詩可傳而竟弗傳，因之名亦弗傳，如虹橋者豈一二數(shù)。顧虹橋不幸之幸，猶有生前交契之中丞，而死后因附以傳焉。所謂文字緣，是耶？非耶？昔日求之弗獲，今乃獲而傳之，斯又我輩后學(xué)之深幸，而為五塘諸先達所不及料者。顯晦之理，果安在乎？或曰天也。

　　虹橋詩《可離篇》、《古風(fēng)篇》、《克復(fù)篇》、《苦刺花曲》、《伐竹吟》、《止伐竹吟》皆佳。句如：“拂竹舞秋風(fēng)，搖碎一階月。”“落花猶戀樹，芳草自留春。”“近捉明月分花枝，一半花陰一半月。”“吹破黑貂風(fēng)力緊，打殘黃葉雨聲乾。”“唱罷漁歌天欲晚，蓼花楓樹夕陽紅。”顧南雅稱為不世才，李即園、池庭皆自以為弗及，（《戴筠帆》序）諒哉！

　　鹿泉詩老見拙著，奇詩為跋云：“《滇繹》且蘭掌故收，雪廬臥起恣苗。忍懷試院無雙譜，空占臨干第一流。（原注：君科歲恒第一，經(jīng)濟召試得狀頭。）雞馬剛劌心遺老筆，越甌回首使臣。更聽填海冤語，灑涕神州感舊游。（原注：《臥雪詩話》錄拙作，填海禽言述朝鮮事。）”詩老年已八十，遠(yuǎn)比劍南，家居長沙，近抗西涯，殷殷以詩筒來往，聲鳴瑞鷗，喜報芻尼，露浣薔薇，風(fēng)懷楊柳，皓眉遣興，作金石聲。吾道非歟，何為至此？然而幻術(shù)吐火，同心斷金，湘水滇云，相視而笑，夫亦足以自豪而共慰者矣。

　　善化黃月崖先生，高人也，傳其舅唐鏡海之學(xué)，非專以詩鳴，而詩特佳。“云氣低江樹，松聲落澗泉。”“風(fēng)微帆力軟，浪靜艫聲遲。”“帆揚楚澤搖明月，馬入秦關(guān)帶曉星。”不愧沅芷湘蘭之雅韻。至于“夜深頻進酒，飲緩不須肴。”仍是儒生本色，耐人尋味。

　　大孫女婉芝，甲子六月四日《游大觀樓》詩云：“村童學(xué)村鴨，泛水東復(fù)西。波濺石橋樹，輕舟過小堤。”次孫女轉(zhuǎn)芝《登頤壽樓》詩云：“上有紅欄桿，下有青松竹。我集古今書，朝朝樓上讀。”皆雅品也。澍園三尺，草地一弓，石幾土階，暇輒家課。轉(zhuǎn)芝曰：“祖選古詩須如’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北斗七星高‘諸句，方覺有味。”可見其性之所近也。大孫積棠喜聽我講詩，常曰：“天上老鴉，即是本地飛機也。”此語亦有詩味。一庭之中，老稚聯(lián)詠，昔者謝傅家居，屢傳佳話，︳謨定命，飛絮撒鹽，敢希古人，聊記樂趣。

　　阮文達詩多拙滯，《詠滇南》句云“四時常得暑寒平”，卻極真切。

　　雪樵兄嗜白、蘇二集，丹墨評點，洞見方垣。嘗曰：公安宗白蘇，偽白蘇耳，吾將以真白蘇救之。故授徒皆先讀《悟真寺》、《匡廬草堂》、《池上》諸篇。顧李杜諸集，亦未嘗不重之。記誦浩博，每談輒元元本本，如水瀉地，淵矣奇矣，詳見《家乘》。

　　石屏楊副貢壯猷著《唐詩淺解》一卷，家孝廉兄有重抄本。楊茂才永蔭著陶、韓、元（好問）、歸（子慕）《四家詩選》一卷，余家藏之。雖非典重，然亦雅矣。

　　小帆詩未刻集，愧非繆襲，何以對仲長統(tǒng)。今獲其《江戶端陽有懷少宗樹五采臣上珍諸同學(xué)》二絕，亟鈔存之。“榴花蒲酒水云鄉(xiāng)，回首螺峰欲斷腸。今日瀛洲編日記，一年三度過端陽。”“君居薊北我東海，佳節(jié)天涯客里同。料得金臺泥醉后，相思一樣落南中。”阮亭詩聲，秋谷作譜。小兒丕佑等論詩，頗不以王趙為然，姑存暑，以俟論定。

　　乙丑仲春朔，天晴風(fēng)煦，登金碧樓，重閱蘭卿《陳沅畫像冊》，題詩累累。陳玉坦句：“一串牟尼雙眼淚，十方世界九回腸。”吳子修句：“《春燈》《燕子》繁華夢，誰及當(dāng)年卞玉京。”沈朗山句：“何似薛濤孤冢在，枇把花里客登樓。”蔡寄廬句：“描取色身相印證，始知天女即維摩。”皆佳制也。雷菊農(nóng)句：“團扇到秋心已冷，袈裟未著頭先白。”“別館艷傳昆水上，斷碑癡問商山側(cè)。”尤為輕倩。菊農(nóng)壯同京宦，老歸臨川，松菊猶存，令人神往。

　　天船《買蘭》詩：“王者名香難論價，雅人夙債為償花。”彭子嘉賞拔之，天船益勵為詩，詩遂成家。或疑論字失律，當(dāng)讀平聲，不知古時四聲無分也，特氣象嫌狹耳。

　　特科同年蕭少廷觀察蔭樁贈余詩云：“東觀西清接禁臺，故鄉(xiāng)風(fēng)氣喜君開。二千年上漢廷董，廿七人中燕國隗。曠代科名須鄭重，異時文運此胚胎。蜚聲翰苑尋常事，勉矣勖為大用才。”觀察籍昆明，生長山東，詳記之以備鄉(xiāng)中談?wù)乒收摺?/p>

　　北平匡翰卿代宮中繪畫，嘗畫古詩“女奴踏背扶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立階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之作，為內(nèi)廷供奉圖以贈，今猶存。王仲初宮詞正聲，劉松年畫院妙墨，兼而有之。

　　查伊璜（釣業(yè)）《粵游雜詠》，今傳印者原鈔本圈點仍舊，亦一奇也。（鈞業(yè)第三十八頁有小注，與下一字原本挖去，似同字，又《雜詠》有查堯卿題詞。三十七頁泉涼誤作泉淳，皆可疑。）句如：“欲近人情姑命酒，不通時務(wù)尚論文。”“世變安能皆我法，情平始解讀人詩。”“情殷客月三更澹，目斷荒云萬里蒼。（原注：時滇南報至。）”詩筆最新，書法尤雋。

　　子云《反離騷》“昔仲尼之去魯兮，斐斐遲遲而周邁。終回復(fù)于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王逸注、朱子注皆謂屈不似孔，與余意不同而同。

　　范文正《守丹陽》詩：“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如今憶昔成離恨，只詫春風(fēng)管句來。”名儒詩思，余嘗效之。有《再游京館》句云：“軒外碧桃依舊發(fā)，臨風(fēng)猶記種花人。”

　　癸亥秋，六弟邀我游蒙個，弟得二詩，余潤色數(shù)字，錄入《詩話》。云：“兄弟赴幽燕，星霜三十年。今朝游目則，相與樂林泉。”“一笑退山林，惟間澗水音。聯(lián)吟到年老，大枕與長衾。”

　　湯虞樽（運泰）《金源紀(jì)事》詩，步武西堂而略遜，其取材詳贍，不可輕也。《青衣嘆》一篇：“朝非朝兮市非市，生非生兮死非死。道旁見者泣不止，云是南朝舊天子。”寫徽欽北狩之慘，可謂曲盡。又云：“安得三日一易服，兩日一易鞋。山水佳處，放鴿開胸懷。”考《南宋書》高宗絲鞋，兩日一易，御服三日一易。《宋稗類抄》高宗好養(yǎng)鴿，有士人題詩云：“鵓鴿飛騰繞帝都，暮收朝放費工夫。何如養(yǎng)個南來雁，沙漠能傳二帝書。”小朝廷之荒縱極矣，是父是子，皆無心肝。回憶陳橋謀變，燭影搖紅，當(dāng)不料其子孫慘頑至此，吁！可以鑒矣。（汲古閣刻徽宗《宮詞》一卷，詩筆殆不如晝筆。）

　　舟泊苕溪，風(fēng)景如畫，朗吟邱希范《早發(fā)漁浦》詩云：“漁潭霧未開，赤亭風(fēng)亦揚。棹歌發(fā)中流，鳴な響疊嶂。村童忽相聚，野老時一望。詭怪石異象，嶄絕央峰狀。森森荒樹齊，析析寒沙漲。藤垂島易陟，崖傾嶼難傍。信是永幽棲，豈徒暫清曠。坐嘯昔有委，臥治今可尚。”湖山如故，光景常新，古人何工，今我何拙。特較之茫茫塵海中，猶有自得之趣耳。思之思之，殊有余快。

　　雪樵兄曰：東坡“秀語奪山綠”五字佳。

　　季勛同游黑龍?zhí)叮小拌笸馐桤婇_萬籟，源頭活水溉千家”之句，超超元著。

　　阮文達《西泠懷古集序》云：“海內(nèi)以西湖名者三十一，獨杭州之西湖最著。”案《懷古集》乃陳頤道（文述）著，煌煌十卷，限于七律，宜其詩之難工也。顧佳句自不可掩。《慶忌故宅》句：“夕陽瞑上王孫塔，夜月寒窺羽棋。”《樟亭》句：“抱城綠樹疏煙瞑，隔岸青山暮雨收。”均有中晚唐風(fēng)格，蓋亦湖山靈秀所鍾也。

　　崔顥詩：“南州十二月，地Й冰雪少。花龕瀑布側(cè)，青壁石林杪。”興象高妙，豈止《黃鶴》七律，雖仙才不能扌追碎也乎！

　　錢竹汀讀怨若抑，謂《論語》“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為韻語。證以《谷風(fēng)》“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洵然。愚謂“怨”古讀平聲，《陽貨》篇“怨”與觀、群、君并在句末，亦韻語也。

　　十三版納近失其一，而舊風(fēng)亦漸易矣。柯績丞治之最久，有《竹枝》十首，錄一二以見其概。“鐘鼓聲喧緬寺開，老僧持扇坐蒲臺。臘條數(shù)炬花雙朵，隊隊夷姑膽佛來。”自注：“夷俗禱寺，謂之膽佛。”“時樣衣衫趁體妍，繡球拋擲早春天。鄰家姊妹齊聲賀，恰中多情美少年。”自注：“夷俗訂婚如此。”

　　小《詩話》譽我，我何敢當(dāng)。我之《詩話》譽小，恐不足盡小也。錄其見贈四律，待海內(nèi)定評焉。“此事推袁久，吾宗我愛君。薦才稱巨擘，秉筆定斯文。馳騁驊騮道，清揚鸞鳳群。遙遙陽夏派，于此起風(fēng)云。”“時運隆恩遇，斯才道義郛。捧綸辭北闕，樹幟長西湖。座有登龍客，家藏《放鶴圖》。齋期踵武，猶見舊生徒。中原多事日，我輩亦晨星。年少新簧鼓，宗師舊典型。離筵寒酒白，遠(yuǎn)夢太行青。眼底頹波下，君山一涕零。”“合贈吾家扇，揚風(fēng)一旆高。作人廣或樸，迎母憶葡萄。忠孝遂君志，清閑猶我曹。他時如勞問，土室在蓬蒿。”

　　楊伯忱茂才賡瀛，樸學(xué)立品，工于楷書，一晨夕能書萬字。余亟賞之，拔為文部書記官。己酉奇我詩曰：“一宮公所賜，反己倍慚惶。”庚戌寄詩曰：“慚愧文章許枚速，支離骨相到郊寒。”辛亥又寄曰：“蒼苔翠竹又三秋，司馬文章邁眾流。青史一編懸日月，觥觥忠義國無憂。（原注：公在壽，富傳瀛奉命錄副本，得敬瞻焉。）”乙丑奇一律：“才拙難求半畝田，傭書十載意都捐。少年裘馬成前夢，老去詩篇結(jié)夙緣。四海論交傷歲暮，一生知己隔云天。滇山燕水同高潔，此后行藏任自然。”南北萬里，性相通，聯(lián)袂掎裳，廿年無異。循環(huán)諷誦，樂何如也。

　　舊著《九龍池集》中《出師表》新樂府一篇，有曰：“傅說訓(xùn)，甘盤學(xué)，何必《后出師》，再托武侯作。”蓋篤信陳壽《志》僅載《前表》，又據(jù)裴注壺集無《后表》，晃張儼默記，故稱《前表》疑《后表》也。及今思之，《出師》二表，理勝詞勝。李充云：亮《表》劉主可謂德音，（《翰林論》）定論久矣，何容輕疑。儼嘗稱亮治國之體，當(dāng)時既肅整，遺教在后。及其詞意懇切，陳進取之圖，忠謀謇謇，義形于主，雖古之管晏何以加之乎。（《述佐篇》）儼，吳人，官大鴻臚，常奉使以不辱命自期，斯乃著作之才而兼交鄰之道者也。所謂陳進取之圖，忠謀謇謇，必不專指《前表》。儼卒孫皓之時，去亮最近，記錄明確，必非作偽。《漢晉春秋》引《默記》，習(xí)鑿齒豈輕信儼之偽作耶？且《諸葛恪傳》恪言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嘗不喟然嘆息。恪言在延熙十六年，距亮《前表》（建興五年）《后表》（六年）時相去二十余年，所見之《表》，亦未必僅見其一。疑恪為不見《后表》，殊非高論。至于何焯以恪言僅指《后表》，想像之詞，尤不足據(jù)。（焯又謂亮不存稿，而諸葛喬鉤致于恪，迂曲甚矣。）夫亮集編于陳壽，傳至裴松之時，偶脫一篇，極尋常事。亮集脫而據(jù)《默記》補之，裴注往往如此，焯何誤用其心耶？《趙云傳》云卒在建興七年，而《后表》上于六年，殿本考證謂七年為六年之誤，是也。舊著之詩，實誤，當(dāng)刪正之。

　　年來詩事不自知較昔何如，而《詩話》之編，日積日富，吾何修而得此清課耶？曾記高潛子太史毓氵彤贈我詩云：“高寒玉宇憶前游，話舊元龍百尺樓。指顧節(jié)旄榮九命，更欣萊彩祝千秋。中朝故實談班馬，上界文光耀斗牛。為盼故人扶景運，好留云海養(yǎng)閑鷗。”太史期我之心，我轉(zhuǎn)以期諸人。白香山云：“不可使不知我者知之，亦不可使知我者不知。”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