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卷八（1）

　　古詩入樂可歌，漢武乃立“樂府”，班《志》所收，蓋無一不協律，后世不協者多矣。顧無論協律與否，而詩必有韻，雖田夫孺子亦然，今欲言詩，宜無言韻。五塘師曰：“古有韻書，后人佚之也。（《詩法草編》。）”愚謂古無韻書，后人補之耳。

　　《顏氏家訓》《音辭》篇云：“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譏晉呂靜《韻集》之失也。又《爾雅》《釋文》引魏李登《聲類》《韻集》云：“蝗協庚韻，”考江式言靜書分宮、商、角、徵、羽，各為一篇，愚嘗謂欲通一書，須讀群書，使無顏陸諸人，何從窺見李呂之書乎？

　　《梁書》《沈約傳》：“約贊《四聲譜》。”而《隋志》只云“《四聲》一卷”。約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觀約作《宋書》《謝靈運論》：“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陸厥書則曰：“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約而言之，即四聲并用，平仄相對之意也。故《南史》《陸厥傳》曰：“齊永明時沈與謝朓、王融以氣類相推轂。周善識聲韻，有平、上、去、入四聲，世呼為‘永明體’。”厥傳附王斌亦著《四聲論》，《隋志》則有張諒《四聲韻林》二十八卷，劉善經《四聲指歸》一卷，夏侯詠《四聲韻略》十三卷，皆梁人也。諒書何以繁富，殊不可曉，北齊陽休之亦造《切韻》，見《顏氏家訓》。惟是四聲雖盛，而梁高祖竟不遵用。梁高祖問周拾，何謂四聲？舍曰“天子圣哲”是也。舍乃子，始著《四聲切韻》行于世，見《南史》本傳，猶在沈約前，此四聲初盛時也。（朱竹垞嘗舉四聲為酒令，有“康子饋藥”等句，后人續以“君子上達”，竹垞曰“童子佩<角>”，余曰“天五地六”，亦四聲也。）

　　一字兩音，始于魏晉。呂靜《韻集》：“菸，乙余反”，今關西言菸，山東言蔫，蔫，音于言反。（《大莊嚴經》《論言義》。）反切亦始于魏晉。顏之推《家訓》云：“孫叔然（名炎，魏人，鄭玄弟子）。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然《左》《襄》二十五年“數疆潦”，賈逵解“疆，其兩反。（《釋文》）”則似東漢已有之。劉繼莊《洛誥釋文》言馬鄭已有翻切，是也。呂靜《韻集》：“分，音分。（《顏氏家訓》）”是靜不獨言反音，且有一字之直音也。郭璞《爾雅注》《釋詁》“晊”，讀晊為至，（《正義》）“赴、來、吊、”音屆。（《釋文》）《左傳桓》九年“以戰而北”，嵇康云：北，音背。（《釋文》）徐邈注《春秋》多直音，如《隱》五年“鄭人侵衛牧”，音目。《僖》二十八年“盟于斂孟”，斂音廉，又力檢反。（《釋文》）晉虞喜《志林新書》“齊斧”之齊，當作齋，側皆切。（《文選》陳孔璋《檄吳將》注引）顧野王《爾雅釋詁》“洋觀”音官。（《釋文》）蓋晉人無不用直音者，野王生晉之后，更不足怪。又郭璞《爾雅音義》其音有兩讀三讀，釋文循其例，母、眙、裔、始，刪存一音，古法失矣。又古有自注其音者，郭璞《爾雅注》“凄凄，本或作萋”，同古兮反，注：“思，所生也，思音如字。”是自注其注也。要之，東漢之末，音已紛雜，（詳亭林《音學五書》）呂靜、李登諸人，起而著書，各究其極，迄周頤、沈約而韻書乃定。又得薛道衡、顏之推、陸法言輩，其韻書乃傳。其變古也，不得已也，功則更不可沒也。

　　李雨村《函海》刊小徐《說文篆韻譜》五卷，（趙希弁《郡齋讀書志》謂之《篆韻》，陳振孫《書錄解題》謂之《說文韻譜》。）大徐有二序，一云叔重之后，《玉篇》、《切韻》所載，習俗雖久，要不可施之于篆。又云舍弟楚金，特善小學，因命取叔重所記，以《切韻》次之。又云此書只欲便于尋討，無恤其他，故聊存訓詁，以為識別，其余敷演，有通釋焉。（宋李燾云，局以四聲，偏旁要未易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引晁氏曰不具載其解，可恨。皆不知小徐本意《韻譜》與《通釋》相聯系也。）此開寶四年以前，南唐未入宋時之作，所謂《切韻》，指陸法言作，故可與《玉篇》齊名，以《切韻》次韻者，小徐也，為之篆者，大徐也。（大徐工篆，其序云：令鍇以《切韻》譜其四聲，為之篆。李燾序亦云：鉉為諧篆。）及大徐入宋，于雍熙三年奉詔校定《說文》。（即今所傳影宋本。）四年正月，大徐又作后序云：《韻譜》既成，廣求余本，頗有刊正。（據此則小徐書成后，大徐已略有改易。）今又得李舟《切韻》，（舟之《切韻》與孫忄面《唐韻》并著，《唐志》十卷，《宋志》五卷，《集韻》序并稱之唐人韻書，惟李孫二種為著。）殊有補益。其間疑者，以《李》氏《切韻》為正，不知大徐所謂李氏為正者，指分部而言耶？抑如李雨村說專以書中反切而言耶？大徐序又云，《說文》之時，未有反切，后人附益，互有異同。孫《唐韻》行之已久，今并以孫忄面音切為定，是此書之反切，小徐初用孫忄面，而大徐后改李舟，雨村之說不誣也。（孫忄面《唐韻》本法言《切韻》而增益之，晝人頗譏之，見封演《聞見記》，故議忄面者謂宋人《廣韻》直接《切韻》，不本于忄面，實亦不盡然也。段玉裁云：《唐韻》本《切韻》，《廣韻》本《唐韻》。段氏韻學大師，當必可據。余考本李燾《五音韻譜序》云：“唐天寶末，陳州司法孫忄面刊正隋陸法言《切韻》，別為《唐韻》。本朝大中祥符元年改賜新名曰《廣韻》，鍇修韻因之。”是《廣韻》本忄面，非盡直接《切韻》也。）《韻譜》之用忄面、舟，如果僅用其反切，則所謂以《切韻》次之者，仍是隋陸氏之本。余據以較今存之《廣韻》，如《廣韻》二百六部上平聲有痕部，下平聲有凡部，而《韻譜》皆無之，惟《韻譜》則上平多宣部，（《集韻韻例》云，陳彭年等本《切韻》有所刊益，所謂刊益者，即刊去宣部，而益痕部、凡部之類也。戴、段以《廣韻》二百六部即法言舊目，此言吾未之信。）然則法言《切韻》初僅二百五部。而與《廣韻》之二百六部殊，其余亦恐有刊益，不可考也。孫淵如重刊《說文》序，不加詳考，遽云此書本李舟《切韻》，疏矣。余故反覆推求，得而斷之云，欲知隋法言切韻舊目，欲知唐李舟《切韻》反切，欲觀許慎、李陽冰篆法者，皆不可不讀此書。（大徐明言雍熙以后乃得李舟《切韻》，是時小徐早亡也。而淵如云：小徐以李《切韻》為正。尤失之矣。雨村刊本，亦有小誤之處，如覃部探字，注：探，取之速，據《說文》當作速取之。物部勿，注：物同。當作物同，或作勿物同。）

　　《玉篇》末附神珙《反紐圖》以內外八攝總其聲，無三十六字母之說。惟有《五音聲論》列字四十。今人誤守溫字母為神珙作，謂西域之法，傳于中土。然珙之原序云，昔有梁朝沈約創立紐字之圖，皆以平書碎尋難見，是反組始約，不可謂為始珙也。《隋書》《經籍志》《婆羅門書》以十四音貫一切字，漢明時同入中國，是字母亦不始守溫也。

　　唐顏氏元孫《干祿字書》疑亦依《切韻》而成，而束韻之字，一聰、二功、三蒙、四叢，種種與今本不同。度其隨筆記錄，雖出唐石刻（《魯公書》），不必據以證韻書，今所據者，仍只《廣韻》而已。《廣韻》目二百六，宋理宗時平水劉淵并為一百七部，淵以為《廣韻》中注通用者，無妨并之。然亦有《廣韻》不通而誤并者，如上平二十文、二十一殷，皆獨用，而淵并為十二文下平；二十六咸、二十七銜同用，二十八嚴、二十九凡同用，而淵并為十五咸；又別并嚴于十四鹽。上、去、入亦有誤并，是亂《廣韻》之部也。平之青與蒸、登，上之迥與拯、等，各為一韻，而去則并證、嶝二部于徑部，是自亂其部也。陰實夫又省一部，而坊刻更妄移先后，遂成今日之本。秦蕙田上書舉戴震、錢大昕以訂正韻書，宜哉，宜哉！

　　傅玄《口銘》：“神以感通，心由口宣；福生有兆，禍來無端；蟻孔潰河，溜穴傾山；病從口入，患自口出（《意林》）。”謝惠連《口箴》：“宣納之由，實伊樞機；唯舌是出，馳駟安追；差厘千里，君子慎微（《藝文類聚》）十七。”與伊川《言箴》同旨，古人慎言如此。乃孫楚則有《反金人銘》曰：“晉太廟左階之前，有石人焉，大張其口，而書其胸，曰：我古之多言人也。無少言，無少事，少言少言，后生何述。夫惟言立，乃可長久。胡為塊然，生緘其口（《類聚》十九。）”孫言激而有理，謝言慎而有常，余兩衡之，寧謝勿孫。

　　詩之用韻，所重者穩也，雅也，新也，奇也。唐宋后喜和韻用韻，五塘師懸為戒律，余亦以為然。乃香山微之倡于前，（《春生》、《春深》各詩。）荊公東坡繼于后，疊和見長，（蘇用劉，又王和韻亦用之，未免窘相。）世競效之。趙恒夫（吉士）有《疊韻千律詩》二卷，《千疊余波》一卷，可謂大觀。近則武陵陳伯弢大令之《門存集》，常熟孫師鄭前輩之《蠅塵集》，疊至數百。張季端師之《魔和》，余與蘭卿、厚安諸君之《聚星疊韻》，亦百十篇。平心論之，因難見巧，不可謂非，若以詩論，皆失之遠矣。龍陽易實甫又喜用全韻，如押十五咸，則字字用畢，又字字順序，而不知大亂咸、銜、嚴之四部也。坊間韻本，有何程式之可遵耶？戒之，戒之！

　　王逸《離騷敘》以孔子刪《詩》，屈原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颯諫，下以自慰。又云《離騷》之文，依托五經以立義。“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維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虬而乘鹥”，則“時乘六籠以御天”也。“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小兒丕佑云：“穿鑿之談，逸師失之。”案：逸師此言，蓋本于淮南王，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史公既采入列傳，而班孟堅獨以“斯論似過其真，又說五子以失家巷，謂五子胥也。及至羿、澆、少康、貳姚、有佚女，皆各以所識，有所增損。”“貶絮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以上班氏序。）”劉彥和《辨騷》則二說并存，以四事同于《風》《雅》，四事異乎經典，“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昆侖、玄圃，非經義所載。”“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以上《文心雕龍》）”以余思之，屈原生于楚澤，沈于汨淵，驚才絕艷，為千古詞章初祖。惟其文實與經異，語尾之“些”，古經無之，蓋最顯者。其次發語之“羌”，“羌眾人之所仇”（《惜誦》），“羌內恕己以量人兮”（《離騷》），王逸注：“楚人語辭也。”若古經之羌，惟西戎專名已耳。（《廣雅釋詁》：羌，強也。《釋言》：羌，卿也。此本之古經也。《釋言》：羌，乃也。此本之屈子也。）發語之“焉”，“焉洋洋而為客”，“焉舒情而抽信兮”（《九章》），“焉逝以徘徊”（遠游），語助之“焉”，“馳椒邱且焉止息”（《離騷》），“巫陽焉下招曰（《招魂》）”，皆非古經所有。雖古經中之焉字，亦用句首及句中，而無作“于是”解者，亦無作“乃”字解者，《經傳釋詞》所引最博，（《孟子》“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為王氏所漏引。）然亦僅《管》、《老》、《墨》、《莊》諸書，無經言也。（《小戴月今》、《大戴王言》，皆傳也，非經也。）紛吾、吾、謇吾、汨余之字法，經尤罕見。豐隆、望舒、飛廉之神，彭咸、申徒、狄之死，玄之婞直，巫咸之夕降，五子之失乎家巷，（五子句承上夏康娛樂句，當即《書序五子之歌》一篇之事。王逸注此篇也，非偽古文之篇。班氏以為五子胥，似誤。）崦嵫、若木、咸池、扶桑、閬風、窮石之地，皆罕見于經。（《方言》釋《楚辭》多以為楚人語。）意者今所傅之經書，乃孔子刪訂之本，屈子未之見，故所作無一語稱孔，抑所見者乃倚相所讀《三墳》、《五典》、《八索》、《九邱》之類耶。詩之有賦，固主敷陳，顧未有至數千言者，《離騷》亦以賦名，而體絕異于《詩經》，且篇未有“亂曰”，尤五經所未有也。宋玉、景差繼其緒，相如、賈誼襲其體，史遷、王逸表章靡遺，淮南作《離騷經章句》尊之曰“經”，洵無愧色。古詞賦之源，專集之始，均在于此。但謂之源出五經，則不無可疑耳。（《孟子》引《孔子》聽《滄浪之歌》，而屈原復聞之于漁父，《楚語》同于叢圣者僅此。）

　　《離騷》云：“朝搴比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又云：“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九歌》云：“鳧鳧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招魂》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僚忄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又云：“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雁翩翩而南游兮，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所謂摘屈宋艷，固不專在字句間，而謝莊、杜甫之流，摹擬者不少矣。淮南王《招隱士》云：“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山氣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嶄巖兮水曾波；犭爰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枝兮聊淹留；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東方朔《七諫》云：“浮云陳而蔽晦兮，使日月乎無光；忠臣貞而欲諫兮，讒諛毀而在旁；秋草榮其將實兮，微霜下而夜降；商風肅而害生兮，百草育而不長。”又云：“駕蹇驢而無策兮，又何路之能極；以直針而為釣兮，又何魚之能得。”嚴忌《哀時命》云：“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與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歷茲。”又云：“騁騏驥于中庭兮，焉能極夫遠道；置犭爰于欞檻兮，夫何以責其捷巧；駟跛鱉而上山兮，吾固知其能升：釋管晏而任臧獲兮，何權衡之能稱。”漢武《秋風辭》云：“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王褒《九懷》云：“河伯兮開門，迎余兮歡欣；顧念兮舊都，懷恨兮艱難；竊哀兮浮萍，汛淫兮無根。”劉向《九嘆》云：“齊名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又云：“冥冥深林兮，樹木郁郁，山參差以嶄巖兮，阜杳杳以蔽日。”（王逸《九思》云：“虎兕爭兮于庭中”，乃不善學《騷》者。）此皆《離騷》之嗣音，學詩不從此入門，決其終無是處。劉彥和有云：“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衣被詞人，非止一代知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