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基侄令云南縣,寄擔公石拓本一絕云:“寒山多口好談詩,語句今人知不知。燒卻寒山口何在,秋江月落水漓漓。”詩不工而書特佳,當為擔公信口談禪之作,《滇南叢書》中輯《擔公集》,不知此詩在否,俟校。
嚴鐵樵先生考據校輯,近代第一,詩非專長,而特工雅。《湖上》五律云:“茫茫震湖水,隱隱包山岑。天末孤舟客,中流鼓枻吟。穨云吳苑夕,寒日大荒陰。不見龍威丈,煙波空我心。”《擬古》五古云:“灼灼夫容花,托生蘭澤畔。與君新結褵,錦衾光爛爛。盛愛難久持,何言中道變。恩重枯木春,寵移和壁賤。愿得鳳凰琴,彈作相思散。終日不成曲,弦腸忽俱斷。陽澤潤華滋,萬象咸周遍。君意亮終回,奇言加餐飯。”卓然古作,誰謂經師不嫻風雅。
元和天目山僧明本《梅花》九言詩:“半枯半活幾個擫蓓蕾,欲開未開數點含香苞。”升庵和之,允為難能可貴。余尤愛竹垞題山姜《九日泛通慧河圖》九言古詩云:“田郎與我相識今十年,新詩日下萬口爭流傳。黃塵撲面三伏火云熱,每誦子作令我心爽然。開軒示我新汛圖五丈,鴨頭圖畫宛似吳中船。大通橋北官舍最湫隘,箕升斛囊橐群喧闐。他人對此束縛不得去,田郎掉頭一笑浮輕漣。疏花蒙籠兩岸渡頭發,蹇驢敝{薛足}百丈風中牽。五里十里長亭短亭出,千絲萬絲柳枝楊枝眠。當其快意何異天上坐,酒杯入手興至吟猶顛。慶豐閘口只有此渠水,未知經過誰子曾洄沿。倉曹題字名姓不可數,似子飛揚跌宕真無前。長安酒人一時賦長句,我亦對客點筆銀光箋。蓬窗寂寞不妨添畫我,從子日日高詠《秋水篇》。”古人見之,應避三舍。然古體較律似易,亦不當以優劣論耳。顏延之云:“九言不見者,將由聲度闡緩,不協金石。至于五言流靡,則劉楨、張華。四言側密,則張衡、王粲。若陳思王可謂兼之矣。”然則九言之詩使曹、劉、李、杜為之,當亦減色,矧其他乎!
百舉得詩鈔本一冊于滇肆,缺其首尾。長夏困人,索隱消遣。據第二頁云:“父自山東寄家之作,男趙澍錄。”知為姓趙。第五頁云:“二哥和予原韻十首,旁注九字:此時父親思萬在山東。”知為名思萬。《寄內》有句云:“屈指于歸廿六春,不辭勞苦不嫌貧。”又云:“平陵假館度秋涼。”又云:“朝居岱側暮金堤,魯連村內重羈寓。”又云:“此至臨清擊豳鼓,卻認濟南是故土。”又云:“何若半環號逸士。”知其別號半環逸士,中年辭家游幕山左。未有道光廿三年七十六歲等字,知為乾、嘉、道時人。詩有逸致,擇錄三首:《偶成》云:“遭家不造命途窮,百感橫生逆旅中。兩鬢毛爭霜雪白,千行淚染杜鵑紅。”《旅中書懷》云:“羈棲八月屆初陽,悶對梅花帶雪香。愁擊寸心千萬縷,望深尺牘兩三行。乍親若接眠余景,既別疑歸夢里鄉。遙憶家山人問視,一堂聚首喜洋洋。”《端陽》云:“蒲艾過端陽,凄清異故鄉。高飛群鳥盡,孤雁叫垂楊。”片縑展轉入于詞壇,所謂文字因緣,忍聽其湮沒乎!子名建,有《和弟詩》十五首。句云:“欣知吾弟身無恙,愁憶親顏思萬重。只為家貧成聚散,總因子拙致萍蹤。”又云:“但祈老母能清目,還望嚴君暢郁蹤。”自注:“此時母患目病,父在山東。”又云:“心馳山左夢尋蹤。”又云:“貧來兄弟每分離。”又云:“生意原從憂患出,要知大器必成遲。”又五律云:“兄弟本天合,而今兩地分。塤篪吹不應,《棠棣》誦徒勤。荊樹人皆樂,雁行獨失群。何時仍聚首,笑語各欣欣。”詩雖不工,要為性情中語。澍為建之弟,《和兄》句云:“漂流客地已多年,捧讀佳章倍愴然。”又《思親詩》云:“無力治裝潛里居,參商兩地意何如。朝思夜夢意徒切,惟望嚴君逮一書。”至性至情,與其兄堪稱二難。觀澍自稱后學弟子,追和邵康節詩云:“天地吾廬隨造化,乾坤廣育即爹娘。”又云:“浮萍浪跡江湖久,寡過省身日月長。”蓋家學出“擊壤”一派者。澍鈔錄父書,并附兄作,書法頗秀,可謂勤學孝友之士。是卷即指贈滇圖書館,冀其水存館中,與眾共之。卷中尚附有他人之作,不知何許人,姑從略。
孔氏廣森《詩聲類》,冥契古人,不亞懋堂懷祖十八部之分,人多稱之。朱氏駿聲《古今韻準》亦并《廣韻》為十八部,部內之宗旨與孔氏不同。朱學遜孔,如東、冬、鍾、江之類,朱氏合為一,是也。以仙與讠高、文、欣、魂、痕、先合,以山與元、寒、桓、刪合。夫仙本從山得聲,豈若孔氏之山、仙均合于元類乎?但塞氏之書,將全韻之字臚列而別之,體例較易曉云。
百舉有《伯忱書來言都人多以老相呼奇之以詩》云:“故人始別寒郊外,不見長安歲有余。永夜最懷天末友,涼風先到薊門書。鬢毛已覺安仁老,習性終憐叔夜疏。俯仰平生真瞬息,為驚天地一廬。”百舉七律以文房、義山為宗,此作最為神似。
不濟少好談詩,常問余曰:“‘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即是‘千里江陵一日還’也,不嫌復耶?‘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皆江上曠景也,而‘竹外桃花三兩枝,乃人家狹景,不嫌不類乎?”余聽之一笑,不辨其是非,姑喜其穎悟而已。不濟又云:“最愛王少伯《從軍行》五首,每讀他作,轍問可抵少伯《從軍行》否?”嘗仿作二章云:“東風塞外暢春ぼ,更著氈衣踏草鞋。大旆飄飄入戰地,問君何以捉阿豺。”“朝廷軍令大徵兵,子弟三千塞上營。一片黃沙吹不盡,長城高處暮云平。”丕鈞見之云十五弟唐人作《從軍》詩,予亦偶成二首。《塞上曲》云:“胡騎十萬近關東,飛渡河山氣勢雄。誓取從前射雕手,歸來還報大明宮。”《塞下曲》云:“塞上歸來酒旆招,關山萬里隔臨逃。可憐一片寒鴉色,未有春風似灞橋。”兩人之作,皆未極工,喜家庭之樂事,因詳錄之。
閉戶讀書,忽接袁子羽來函,觸我舊懷,錄之如下:“石屏先生史席:滄桑變故,魚雁浮沈。比于勇晤志,藉審起居動靜。遵時養晦,高風臥雪,有懷如何。羽離鈞右,閉門五載,中經當道辱邀,而身世既非,不如吾行吾素之為愈。俯仰陳跡,悲從中來。沈、章諸公以憂能傷人,命從事《浙江通志》之役,分任列女、大事記、方言各門。學殖荒落,公何以教之。萬里咫尺,勿吝周行。附志韶詩二章,敬陳鈞覽。晉頌潭福,惟鑒不莊。”詩云:“家在天臺雁宕間,柴門鎮日對青山。愛看松柏千章秀,偶話桑麻十畝閑。九子峰環云髻影,半篙水漲硯池灣。萬間廣廈何年事,明月清風且閉關。”“野服黃冠返故鄉,如流歲月去堂堂。閑尋栗里斜里徑,時夢蘭亭曲水觴。處士襟懷梅芷冷,書生風味菜根香。鸞皇何必巢阿閣,自有巍巍萬仞岡。”子羽原名之球,孤高鸞鳳,余在浙所賞拔者,臺州孝廉方正。辛亥后以字行。與志韶、一山學行砥礪,不復出山。函中所謂沈、章,章即一山,沈乃子培。志韶,喻前輩長霖字,詩情綿渺,丙辰嘉平節作也。之江風月,宦跡三年。回首茫茫,殆如夢境。而邦人垂念,一何深情。山水緣,文字因,菜根香,桑田感,百端交集,誰能遣此!
謝希逸《山夜憂吟》云:“庭光盡,山明歸。松昏解,渚瞢稀。流風乘軒卷,明月綠河飛。”“澗鳥鳴兮夜蟬清,橘露靡兮蕙煙輕,凌別浦兮值泉躍,經喬林兮遇犭爰驚。”開齊梁小賦之先。希逸又有《懷園引》云:“鴻飛從萬里,飛飛河岱起。辛勤越霜露,聯翩訴江汜。去舊國,違舊鄉,舊海舊山悠且長。回首瞻東路,延翮向秋方。登楚都,入楚關,楚地蕭瑟楚山寒。歲去冰未已,春來雁不還。”開唐宋新詞之先。特較之“隔千里兮共明月”,皆不及耳。宜乎《昭明文選》獨收《月賦》。
詩之為教,實天地之中聲,人生之元音。著于書者,《三百篇》最早最富,亦最正。三復之,則知漢魏六朝皆屬嫡派,而唐宋后乃漸與《三百篇》遠。“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謂之言進。“尚憐終南山,同首清渭濱”,謂之戀闕。夫忠君明道之作,固詩教之大義,然豈有每飯不忘,字字道學之理耶?夫每飯不忘,字字道學,君子人也,然豈有悉寄于詩之理耶?
袁陽源大節凜然,詩亦卓卓。《南史》本傳載四句云:“種蘭忌當門,懷璧莫向楚。楚少別玉人,蘭非植門所。”言君子不輕投人,雖不及《文選》所載諸篇,不失蘊藉。
余弟謙六,幼好學。余嘗與游龍泉書院,弟口占一詩。弟時僅八九齡,余為之點竄數字,今猶記之。詩云:“北郭耕夫耨早秧,兩肩挑滿野云黃。歡聲盡說年成好,瓢飲龍泉自在涼。”
《列朝詩集》有高麗許筠詩云:“國有中外殊,人無夷夏別。落地皆弟兄,何必分楚越。”語殊爽俊。以高麗字書之,牧齋注以華文。筠本高麗狀元,嘗著《朝鮮詩選》。
許星樊,筠妹也,高麗詩媛。金陵朱狀元奉使東國,得其集以歸,遂盛傳于中夏。柳如是摘其套襲古人之作,幾于體無完膚。朱竹垞則以其集類嘉靖才子之作,疑為偽托。今錄其《古別離》一篇云:“轔轔雙車輪,一日千萬轉。同心不同車,別離時屢變。車輪尚有跡,相思獨不見。”雅詞逸興,固耐人思。
王樹堂都戎天祿,以書生從軍越南,有《出塞吟》一卷,頗仿秋槎、北江之作。句云:“古來征戰是男兒。”猶沿唐人。又云:“半林秋色染征袍。”自出機軸,較為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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