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帆能詩,吾素推之。昨日來訪不遇,留詩二首云:“入城初訪寓公廬,欲話長編把臂疏。老仆候門慵不應,花陰移日曬蟲書。”“閉門安硯陳無己,人海叢中野史亭。案幾窺探一長嘯,秋風書帶隔墻青。”龍池后勁,定推此人。
門先生詩余只記二律,已錄入《詩話》。頃遇其公子,問師手澤,有《紀程詩草》一卷,自滇板橋驛抵京,共百二十首。楷書抄本,洵稱雙美。《板橋作》云:“驛數滇陽第一程,匆匆行色倚裝輕。板橋夜靜雞爭唱,卻喜秋天不肯明。”《沅水作》云:“溯洄沅水蕩輕ザ,漲落橋門碧半篙。自在芷香風定后,推蓬盥手注《離騷》。”《新中作》云:“聽徹新中夕啼,萬愁生向柳條西。晚晴風定搴帷坐,難得同車手共攜。”《恒山作》云:“莫向恒山賦采薇,雪來柳往正懷歸。天涯別有同心侶,夏木陰陰鳥倦飛。”每驛必作一絕句,每詩必提明驛名。先生本翰苑名流,存此四詩,覽者可想見其余。
愚若前輩不常為詩,詩特工妙。嘗贈我詩云:“自我識袁子,好學無休假。同志相切磋,味若倒餐蔗。交情鮑叔儔,才氣賈生亞。圣朝開特科,十倍重聲價。經濟本學問,名高心愈下。京華言別才,海上相逢乍。七日汗漫游,笙歌天不夜。獨惜西湖邊,未挽東坡駕。相別何匆匆,此緣冀再假。嗟余素孤立,崛起無憑藉。誤為謫仙人,墮塵始自詫。江湖風浪多,爾我競虞詐。何如掛冠歸,且作東山謝。未進先言退,故人勿我訝。”吾鄉丹木先生,押韻最響。此作押韻不亞丹木,氣舒而筆矯,亦于丹木為近。
占抑兄琴詞花畫,彝鼎圖書,博貫群籍,旁參百藝,詩其余事也,而目幼已工于詩。《詠孫夫人》句云:“兩國連衡歸妹日,一生剛猛有兄風。”較青藤“思親望帝”之句,巧妙過之。時年方二十也。
張亨甫(際亮),奇才不偶,詩乃必傳。《題涌泉寺壁》云:“山深群動息,悄悄上孤煙。江色高于嶺,松聲靜在天。齋廚窺竹龜,夕梵答風泉。身世皆無著,閑情益杳然。”前三聯妙,結率。
亮丞作詩已刊成集,余與之相別數年,其詩境仍不稍退。昨示我以《登泰山頂宿玉皇閣》五律云:“無地堪容足,來登泰岳顛。壯游真不負,俯視闊無邊。耐冷朝觀日,焚香夜告天。早生明圣主,殺賊靖垓埏。”寄意甚奇,起二句尤有雄勢。然較之李空同之“日抱扶桑躍”,魏默深之“天將岳敵溟”,又不逮也。
錢南園書法為吾滇第一,詩亦大家。師荔扉先生所刻《南園詩存》,去取最當。荔扉與南園初交,以詩為媒,荔扉句“江湖共秋水,城郭半斜陽”,南園亟賞之,贈荔扉句云:“郁郁萬古心,偃仰獨一室。”及南園卒,荔扉哭以詩云:“罄效杳莫存,精神炯不死。留照天壤間,日暮霜林紫。”可謂生死詩交矣。景東劉韞齋刻《南園遺集》,合《南園文存》而為一,又加搜訪,功亦甚勤。惟誤收秦人王鎮之之《題柏馬圖》詩為南園作,則失之矣。余于《文存》、《詩存》之外,曾搜南園之書畫為《書存》、《晝存》云。
南園先生《月餅詩》三十韻,押三江韻,真奇作也。中聯云:“三材取具油糖面,磊落芳潔堆餅缸。水溲成模入火灸,鐵爐揚炭時靜蹤。和酥餡更奇絕,列肆錯雜魚豆樁。”形容絕工,俗不傷雅。
宗堯王氏名建中,吾石屏后起之秀也。著《養機詩草》三卷,力追玉局,閱之嘆服。句如“溪流隨岸轉,煙樹入窗齊”,“地闊密云阻,天高秋水長”,“疏燈圍小屋,檐滴續空階”,“云浮樹影浮空塔,水送山光入畫船”,“屏開南嶺峰巒秀,水繞東城荷芰香”,“民心未死天胡醉,世事難平鬼亦爭”,皆佳。《沈水香》七古云:“千年老木心不死,化作奇香埋地底。木非木兮石非石,金鐵熔成土花紫。”結句云:“焚香日日寫新詩,眼底煙云看滿紙。”《桃源縣》句云:“漁舟歸去江天晚,飛鳥翩翩下夕陽。”《曲江》一絕云:“輿夢初醒夕照曛,平溪流水自。豆苗綠盡山低處,遍地蘿花卷白云。”造句之妙,真詩人口吻也。丁未秋七月,余官京師,邀宗堯與南陔、筠塘、峨軒諸公及各子侄飲于陶然亭。余首唱二律,以詩未工,不復存稿。諸公和作,亦不復記。今見宗堯集中二律,清婉生動。其詩云:“秋意龍湖滿,鷗波水一鄉。菱荷含晚翠,亢稻沃新涼。自別家山遠,來瞻帝闕光。斯游真可樂,渺渺客愁長。”“環坐忘賓主,深情話故鄉。壺觴隨意酌,裙履帶秋涼。華發丹砂貴,清芬秘閣光。校書多暇日,搜句興偏長。”蓋是日為余生日也。一瞬八年,凡物都換,獨此詩跡,光景常新,宗堯其引我深情耶?
丁未、戊申之間,與吳肅堂、柯鳳孫兩前輩,同候補學部丞參,談諧最樂。肅堂人極沈靜,不久下世,思之悲感。鳳孫精蒙古語言文字。光緒中魏午莊師刊魏默深《元史新編》,袁玨生前輩進呈,仿《新》、《舊唐書》、《五代史》之例,列于正史。命南書房翰林院覆校,鳳孫總其事,歷指魏書之钅漏,蓋魏猶未通蒙語故,所譯多失其真也。玨生聞鳳孫之異議,私語于余,憤甚,而鳳孫仍不之移。聞鳳孫已成數百卷,實兼何秋濤、李若農諸家之勝。余未見其書,未知確否。近見其《過定興謁鹿文端墓》詩云:“遒屏城外相公阡,哀挽都門憶往年。人到九京思士會,車過三步愧橋玄。虞淵落日悲身世,蒿里西風拜墓田。誰識平津舊虛客,塵埃袞袞送華顛。”情文兼至,可稱山左之送也。
癸卯秋游秦準,賭酒賦詩,以武陵陳伯為最捷而工。湘中夏君紹笙驚才絕艷,皆所深服。尤愛贛南陳伯嚴樸厚深純,宋詩上乘。伯嚴與余夜汛秦淮,月下溯流十里許,立柳陰下談戊戌新政事,扼腕久之。蓋風景歷歷,猶在目矣。伯嚴有《月夜》詩云:“片月溪山上,初偕婦孺看。苑墻籠密葉,何溪有微湍。感舊蘭橈去,飛愁玉笛殘。翻憐烏鵲返,為覓一枝安。”較之宛陵、廬陵,幾于后來居上。
縣中王捍鄭前輩,副余為學部編譯圖書局。相處三年,博究秦漢之學,喜談時務,不免稍迂。辛亥以后,晤于申浦,面目都非,不久而訃音來告。陳石遺《懷舊詩》云:“重見黃州王禹偶,竹樓舊址記同登。篋中遺稿知多少,不遣文君進茂陵。”蓋前輩曾署黃州府,自刻印曰“元之后身”。又嘗集蘇賦中字為《赤壁詩》數十首,著書數十種,多零碎者,然苴勤不可及也。猶記己酉歲,前輩約余往觀法國人伯希和字履中所獲之敦煌石室書,琳瑯古香,愛不忍釋。前輩即手抄數萬言,余亦間有考訂,前輩均收入所著書中。今見石遺詩,其感愴為何如耶!
石遣著《元詩紀事》最有名,又嘗作《詩話》,為時傳誦。中有一則記余與侄丕鈞詩,錄之如下:“王湘綺老人于前清末年賞給翰林院檢討,愿以后輩禮見諸老大前輩,大會于江亭。老人賦七古五章。石屏袁樹五,經濟特科之彭羨門、劉繩庵也,是日亦紀以七律,中二聯最為雅切。云:‘車聲蘆蕩人如海,花影槐廳夢化煙。白發漫談天寶事,金幢兼感壽昌年。’自注:‘亭舊為慈院,有遼壽昌幢。’樹五有侄丕鈞,字百舉,肄業大學文科,有《游西山》句云:‘大行西北來,脈絡千萬支。中有馬鞍山,如馬方奔馳。偃蹇不能御,蹴踏生雄姿。’又云:‘一瞬數十里,但見天地搖。’狀坐汽車,頗肖。”
張振卿師嘗和余律詩原韻六首,有曰:“麟閣聲罄超藝苑,鶴書敦聘到蓬廬。十年好景君須記,一半天工一半人。”所謂楊東里臺閣體也。壬子春京師兵變,師為匪劫,家產蕩盡。歸濟南,日游書肆,默坐消日。師為乙卯翰林,今正六十年矣。太平盛事,今何如耶!師游大明湖,陳老同賦詩云:“岱云隨車度清渣,一雨濯遍明湖荷。夥頤湖舫始何歲,樓觀突兀周四阿。小滄浪館最眼熟,角逃學瀕瀕過。湖心古亭舊駐Э,詩刻長與光煙蘿。先臣壁記亦好在,五十五載來摩挲。中間世事凡幾變,豈但容鬢悲觀河。張翁執手訊宮掖,三載夢斷風中珂。蒲魚芳鮮足一醉,不飲如此風光何!酒闌月墜忍便去,坐對照檻鱗鱗波。”想見抑郁不平之致。
翰林始于唐,《新》、《舊五代史》群雄角立,且以唐尊翰林為法。近五百年尤為世重,甚或以天上神仙擬之。同治中興,曾、胡、駱、李咸出翰林,俗人引重,要亦習氣而已。余在院日,校刊《詞林典故》,思欲續之。章一山太史據作啟事,未果行。辛亥秋,同年厚安留館,旋出都,有《留別清秘堂詩》一首,讀之增慨,蓋千余年翰林掌故之最末一詩也。錄其詩如下:“蒿蓬郁郁擁柯亭,為是仙居屢叩扃。池上霜荷憐破鏡,窗中風竹誤神鈐。行尋舊館思編史,筆珥新宮莫草銘。試向海棠枝畔望,斜陽紅映啟明星。”
厚安題余廣文兄《銘泉圖》云:“斯水一泓清,斯人萬古潔。峨峨三島間,復然兩奇絕。”寥寥二十字,包括無限。先是兄任嵩明教職,升永昌開化,均未赴。后署巧家,到任甫五日即歸。于先榮祿公墓側掘地得泉,即以銘泉名之,蓋銘泉即兄別號也。泉清而冽,有巨石臨其上。余刻十六字銘曰:“人以泉銘,泉以人名。斯人斯泉,萬古同清。”厚安詩意本此,而措詞則遠勝云。
東坡定惠《海棠詩》佳矣,而“暈生臉”“紅映肉”,不免俗氣。王十朋詩云:“綺霞曉抹神女肌,香醪春醉明妃骨。鮮鮮絲芷垂更弱,點點胭脂勻未歇。半含欲吐不勝情,沐露梳風睡明月。”與東坡得失互見。
閩中劉炯甫司馬存仁,輯朋好詩八十五家,名《舊篤集》,皆道咸同時人也。收戴筠帆集,稱許特至。筠帆在滇詩人中實推鉅手,主教育材書院,俗謂小書院。而俗謂大書院之五華書院乃黃矩卿主之。張喻之明經云:“黃學遜戴,戴名遜黃,主講高卑,官階故也。”余曰:“戴學勝才,黃才勝學,戴黃猶朱王也。講席宮階勿論已。”
自唐以來詩賦取士,韻書頒必自朝廷,始有以范圍天下。許敬宗奏以韻書分部太嚴,凡可通之韻,準其通用。然雖準其通用,尚未并合。韻書不過于二冬、三鍾之下注曰:“冬、鍾通用。”五支、六脂、七之、之下注曰:“支、脂、之通用。”如是而已。自金人平水劉淵將通用之韻,盡改刊而并合之。元陰實夫又省上聲之一韻,遂相沿以迄今日。夫朝廷功令,只重定式,吾無足異矣。所異者天下人士,不惟試場內奉之,即著書立說,動以風雅自任,甚日主盟壇坫,亦謬執功令之書,以繩一切之聲韻。有出入于東、冬、江、支之書,轍以奸韻斥之,雖紀河間亦持是說。究其所挾詩之具,功令而已,劉淵、陰實夫之謬見而已。直謂之不知韻,并不知詩可也。此一失也。沈約、周頤始發明四聲之分,以吾人讀吾國書,言吾國言,知四聲實括文字語言之萬變,沈、周之創解,實定解也。特古人未著為書,故雖以梁武帝之文學蓋代,而亦未知所以然。故武帝問周舍曰:“何謂四聲?”對曰:“天子圣哲是也。”顧所謂四聲者,平、上、去、入也,非平仄也。自唐以后,試律大興,朝廷功令,以上、去、入三聲合為仄聲,用為平聲之對。于是天下人又惘惘于平仄之拘執。每一執筆,只知有平仄,而不知四聲。吾考初唐以前之詩文,節奏諧暢,聲音高響,皆平、上、去、入并用之故。上聲可以對去、入,去聲可以對上、入,入聲可以對上、去,上、去、入可以對平。四聲變化,不可方物。有韻之文兼用之,無韻之文亦兼用之。文勢古宕,妙在于此。(如“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葦鶯亂飛。”月、長、樹、飛,乃入、上、去、平也。“拔本垂淚,傷根瀝血。”本、淚、根、血,乃上、去、平、入也。此外無不如是。若后人為之,或改為三月暮春,則音節索然也。)乃不講天地之元音,而專奉考試之功令,其詩不古,其文可知。此二失也。然豈無一二大家,力追古作,如老杜之用韻,支、之、脂三部,并不混用,段氏《六書音韻表》詳載之。昌黎之作,鏗鏘占奧,亦四聲兼用者。愿好古之士,急起而以杜韓為師。于韻學直探本原,一不惑于百零六部之今韻,二不惑于上、去、入之仄聲,可與言詩,可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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