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良卿孝廉名嘉貴,戊戌赴禮部試,歸卒于道。良卿龍池同硯,性情和藹,其人篤伉儷,竟不偕老。常記其《題某烈女》句云:“作臺自古原天數,佳耦每被鴛鴦妒。風雨四載艾蕭蕭,倏忽郎君歸陰路。”幾疑為自挽之辭。
經正書院同門二十四人,先后十年,或退學,或遞推,已九十余人。詩才首推厚安,而儒臣、芷江、筱帆皆一時選。儒臣尤癖詩,其淵源出筱園,風格遒上。余記其《詠明皇》句云:“但聽巴犭爰已淚流,不須曲更奏《涼州》。”又《題桃花扇》句云:“桃花可及胭脂水,亡國陳明似紹衣。”飄飄欲仙。又嘗題余《寒柏圖》,縱橫迭宕,極似眉山。一日早起,語余云:“昨宵盜至,余恐半生心血,為其一鋤,今速送筱園家藏之矣。”即指詩稿言也。儒臣十歲作《滇南懷古賦》,通體四言,凄婉欲絕。曾聽背誦,今不復記。
《梅岑詩草》二卷,蘇廣文林春著。五古澹遠,七古《獨游蒼山歌》、《山丹歌》皆佳。律句如“吹笛樵歸山徑冷,趁墟人散酒簾香”、“柴門落日雞棲穩,茅店西風驛路長”、“亂山留月影,落葉助秋聲”,亦可誦。猛鮓伍,村名,《梅岑》詩云:“殘燈饑鼠鬧,久雨仆夫眠。”小街亦村名,梅岑詩云:“暮煙生遠岫,落日畫孤村。”此二村余曾經宿,達難顯之情,何易易也。《坡頭甸》句云:“沿山辟地作生涯”,較佳。觀其勤嗜吟詠,規摹唐宋,亦吾屏近代詩人。較其父守愚,當為跨灶。
壬辰秋,張南陔姻丈與余偕行峨道中,夜見蟲飛。有村人曰:“明日雨矣。”既而果雨。丈作詩云:“雨勢如將萬斛傾,山山相對不分明。云連曉霧緣巖起,風趁秋陰挾樹鳴。始信農家蟲應課,還欣驛路雀占晴。輿夫幸免泥濘苦,鳥道崎嶇亦坦平。”
石遺奇我律詩云:“詩派公安自擅長,竟陵提學愛清蒼。采風不到無諸國,看雨應登有美堂。吟侶漸同秋葉散,酒人渴想碧筩香。憑君書局隨身去,得傍文瀾聚縹緗。”夫聚散何常,河山如故。京塵回首,情何以堪!近又見石遺《哭乙庵》詩,知逝中又少一健者,吾道非歟?得毋風雅將亡乎?石遺之詩,錄如下:“我至君未死,而不及君生。向來一舍館,訪君無留行。胡此病謝客,當關不聞名。瞑然遂棄捐,凈上號長征。七十復何求,恨闕永訣情。論交三十年,相見千喜怒。交情與學問,已壽百長句。今此復何言,爵位一朝露。平生破萬卷,蘊崇腹中蠹。當時曾火逼,酬唱連朝暮。并世揚子云,刊本幾傳布。”(自注:戊戌同客武昌,力勸君多作詩,詩稿皆留余所,旋為刊行之,近復刊《近代詩選》,君作甚多。)
家繪山先生名恩暉,有《安素軒詩稿》。《次大橋作》云:“石磴千盤快壯游,崎嶇經過幾回休。無邊山色圍屏立,不盡河聲咽石流。感我窮途悲阮籍,何時悟道認莊周。從茲擬謝風云路,世事莫憑誰與浮。”先生工制舉業,屢薦不售,先君常稱之。
朱樾宣先生不以詩名,而詩特真摯。庚戌秋贈我五言云:“提學八千里,高堂七十春。火輪快心事,半月覲君親。”先生頗講西藝,自造水龍,都由冥悟,兼精算數。余尤服先生事親之孝,治家之和云。
趙湘舉大令以《吏隱小草》、《蜀游草》、《燕游草》見示,且命之序。觀其《山行經過江坡各寨》云:“晴旭薰衣煙霧濃,青松紅葉畫圖中。須看倒影逐波去,人上江波第幾峰。”“板屋人家兩半山,海南一氣大江環。長虹跨澗知多少,個個飛行碧落間。”字字生造,卻極自然,雅與山谷為近。《懷漢人》十首,善寫古人,雖不免稍粗,然自是邊聲本色,不易得也。湘皋為介庵介弟,家學淵源,不可誣也。余為之序,略云:“始我推君詩奇而葩,真而健,皆龍池角藝時作也。今盡刪諸作,獨游蜀、游燕及游蜀燕后作,存半而強。君本孝友忠信之才,吏治綽綽,余事為詩,詩乃更進。谷別君久,俯仰宇宙,挑燈懷人,淡泊相遭,寸心如結。因讀君詩而知君,歷年事業,謂之治譜可也。僅以詩推君,淺矣哉。”
上元方俊(伯雄)著《聲調譜拾遺》二卷,余見者乃抄本,所論亦本阮亭。有云:“五七古仄韻落腳字皆平仄間用。”孫菊君夾注云:“五七律上句住腳字,上、去、入三聲亦宜錯綜變換。”此類亦人人同知者。其較異于他處,如論老杜“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東坡“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不惟屬對,即聲調亦皆對。所以吳體亦名俳體,言戲也,又排也。又云:“所謂吳體者,殆緣齊梁間人由七古初變律時,平仄粘合,未能遽諧,別成一律風調,少陵偶戲仿之,遂衍成一體。”其論未嘗不是。
卓夫兄贈我詩云:“文章經濟舊風流,名在群仙最上頭。渡海曾研新政學,愛滇時闡古微幽。天倫至樂循陔敘,民國殷憂借箸籌。卻喜近分班馬席,好持公論信千秋。”卓夫篤厚真摯,溫文爾雅。自癸巳年交契至今,性情無間,雖譽我有過當之詞,而勉望之心溢于言外,不失古道。
吾鄉楊君浥膏,頗有文名,其同胞鴻膏有句云:“翠含高岸樹,黃抱故園梅。”頗似南宋人句。又有《象棋》一詩,詞雖未工,而棋局如見。余曾記《宋詩鈔》中有一七古,亦詠象棋。又梁元帝《棋賦》亦有“渡河列陣”諸語,似為象棋之始。
詩有率性而出,為天地間不可磨滅者。如不冷堂《題丁烈婦》句云“丈夫報國當如此”,辛亥改革,竟踐其言。此真信國《正氣歌》之亞也。趙星海《題不冷堂集》云:“四海人傳老鄭虔,拚將一死愧時賢。護持白發還天地,留取丹心照簡編。并世恥隨長樂老,挽歌自署義熙年。異龍湖上春風惡,猶見孤臣拜杜鵑。”星海劍川名手,此詩亦不弱也。小圃先生題贊云:“葵乎藿乎傾太陽,松手柏乎傲嚴霜。躍冶干將,僉曰不祥。君子知方,人否予臧。瞻公遺像,發短心長。讀公挽歌,聲抑氣揚。踽踽涼涼,孤士無雙。地老天荒,斯人不亡。”可以泣鬼神,貫金石。王蘭洲句云:“那無木石填滄海,自有毫毛重泰山。”亦極新警。
楚湘詩境日進,近有《題翠湖樓》句云:“十畝香分春柳綠,一樓山向酒人青。”極似放翁、石湖集中佳句。
余見云居上寺碑,乃唐刻,吉益諸人詩,《全唐詩》不載。甚矣著書之不易全備也。因戲集為數聯云:“日色千峰裹(吉益),秋聲萬籟齊(軒轅偉)。”宿鳥知清磬(吉氵贊),秋山響暮鐘(吉逾)。“白云連晚翠(吉余),沙鳥傍溪間(吉益)。”
厚安與余同宿龍泉觀,吟詩云:“黑龍潭上雨模糊,古柏蕭森朵殿孤。同是玉皇香案吏,今宵又得宿玄都。”何奇唧之深也。余亦吟二絕云:“飛云十里山爭綠,流水雙溪雨送青。笑我才醒云外夢,遲君同醉水邊亭。”“逍遙樓下雙株柏,忠義墳前一水潭。喜與蛟龍吟夜半,愁來風雨夢山南。”
鐵山自日本游學歸來,詩筆益俊,足徵根柢盤深者,雖屢年為他學所奪,而舊學邃密,仍不失常度也。錄其《題竹軒先生》像云:“廣文設職原唐代,殉節如公善始終。視死當年追寇薛,偷生今世愧譙馮。了無面目諧時俗,剩有須眉照太空。欲薦黃花奠卮酒,孤臣心事問誰同。”
保山盛西樓孝廉名毓華,咸同之亂,西樓練團保境,卒為怨家所害。存《蕉雨窗詩草》一卷,多有佳作。《首陽山懷古》云:“乘時建業豈無才,世異黃虞亦可哀。有骨不埋他姓土,無人更上此山來。二難兄弟千秋絕,萬古君臣一死開。莫怪只今忠義少,蕨薇不復有根蓑。”《秋氣》句云:“只有瘦人知最早,偏于我輩得來多。”《秋聲》句云:“茂林一過成黃葉,孤客重聽恐白頭。”《鎮遠》句云:“山勢連云排浪去,濤聲挾雨上城來:”皆有唐人風骨。
寧州劉仲鴻名家逵,有游俠風。詩與菊君次民往來,風格遒上。《過菊君墓》詩云:“杯酒酹君君豈知,斜陽衰草遍生時。料應無限傷心事,夜月秋墳自唱詩。”可以見交情生死不貳矣。詩集為其子有光所刻,有光字謙山,亦能詩,潭西家風可謂盛矣。
句町三洞,以瀘江之水橫穿山底,伏流數里,可謂奇境。詠三洞者如阿迷萬端友句云:“白云來往紅塵杳,兩竅容光天罅小。虛步折旋笑俗人,足音空洞聲聲曉。”五塘師句云:“馬蹄踏碎岡巒影,路轉冥然墮眢井。”筱園句云:“曲曲水外水,直直峰上峰。峰峰互離合,水水交橫縱。不雨雨氣墨,不風風濤洪。時出時入云,半枯半活松。”皆能狀難狀之景。
萬端友名友正,著《汗漫集》二編,齊次風序之,稱為:“以詩紀游,日夕醉我醇醪,有上下千年、縱橫萬里之,可謂阿迷一大作手矣。”其《大谷錢》五古云:“揭貸應誅求,持券入城市。誰知大谷錢,利多勝印子。一一輸官長,噤不敢啟齒。過眼兩手空,收帖拾一紙。青苗屬他人,倉無糠枇。釜甑已生塵,菜色何由起。長官亦何肥,白屋饑欲死。歸來不滿句,催徵又到里。前債苦末完,后債從此始。”悲壯頓挫,善寫民間苦況,藹然仁者之吉。
剝隘為廣南與廣西通商要道,鮮入詠歌。石湖《桂海虞衡志》載:滇人李觀(音得)、董六(斤黑)等到邕購書,有言“音未會,意相和,遠隔江山萬里多”,即由此路往來矣。端友有《剝隘遇東鄉丞陳秉齋詩》云:“歸途逢舊雨,客在萬山中。行路難如此,君才自不同。樓高殊氣象,節近逼蒸融。明日西飛燕,愁心逐向東。”亦工。由剝隘過百色,端友有詩云:“圓領短衣白似銀,青裙百摺裹腰身。踏歌連臂懷春女,不解鄰船看煞人。”皆善寫邊僻風景。
太和楊有學先生名暉吉,著《且詩》一卷,意真語摯,有《擔當向余索大來畫甚殷》一詩云:“擔當塵脫四十年,迫欲一見大來畫。大來墨潑漢湖間,擔當目空泰岱外。不著筆處是擔當,大來著筆終狡獪。本來面目無我看,是一是二真瀟灑。”詩不盡工,而一人兩名,寫得別趣。五古頗有陶意。五律如“舂樹晴陰里,青山遠近中”、“山氣催秋老,溪聲助雨豪。”佳句也。
楊栗亭詩,荔扉謂其喜交名下,屢為所劫。然其詩具有法度,不可沒也。栗亭祖雪亦以詩名,頗傷沾滯。如《詠圍棋》云:“謝傅圍泉石,丁丁子滿枰。誰言坐隱,布指自談兵。”已為集中上乘也。《詩》云:“繩其祖武”,栗亭或勝其祖耶?
兵戈之慘,經蔡琰、王粲之筆,令人怵目劇心,實本《三百篇》行役諸詩也。杜老尤長于此。須寧羅一鵬,己未、庚申寓永昌,《冬至日作》云:“去年冬至苦冬寒,阿婦門前怯衣單。今年冬至寒較急,小兒膝下呱呱泣。今冬艱苦客冬嘗,盡日愁隨一線長。何時窮虜戈倒北,挈妻攜子歸故鄉。”紀事慘戚,原出于杜。《溟南吟草》當以此一詩壓卷。
詩妙在神味,不在形跡,高在骨格,不在字句,初學則揣摩亦不可廢。張景陽句:“房攏無行跡,庭草凄以綠。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潘安仁句:“日夕陰云起,登城望洪河。”曹子建句:“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曹子桓句:“傍徨忽已久,夕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謝元暉句:“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云去蒼梧遠,水還江漢流。”劉休玄句:“落宿半遙城,浮云藹層闕。”柳文暢句:“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清新宛妙,當三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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