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秋谷《聲調譜》、阮亭《平仄定體》出,古詩音韻日嚴。覃溪《三譜》續出,海內宗之(《四譜》不甚為世重。)幾以為不奉其書,不可為詩。夫五古自伯玉、曲江始,變齊、梁、陳、隋之體,直追建安、黃初。七古則李杜特創一體,前無古人。韓以一韻到底為勝,蘇以長篇裁對為工。其音節之要有三:一曰三平三仄,謂逆數每句第三字須與句末之字平仄相同。二曰忌四平五平,連用防板防滯。仄聲有上、去、入之分,雖四五可以間用。三日上句末字四聲并用,押仄韻詩上句末字尤不得多用平聲。三者既備,古調諧矣。必斤斤于轉粘、正粘、拗粘諸說,使人目迷五色,無所適從,不幾求深反淺乎?五塘《詩譜詳說》八卷詳引唐宋大家,每詩每句均有考證,變不失其正,博不離其宗。初學之士欲其備,讀先生之《詳說》;欲其簡,采我之“三要”,亦可執筆為詩矣。若夫神明變化,自有真我,在乎聰明學力而已。
石屏許燕公先生賀來,以恬淡襟懷為康熙時文學侍從。壯年解組,律力于詩,著《賜硯堂》十卷,五古、五律第一。如“新月淡將夕,涼風吹遠天”,“霧走樹俱飛,云流山自動”,味之心涼,誦之吻香。七律、七絕第二。實吾鄉開山大手筆也。七古稍滯,仄韻長篇上句落腳皆平聲,如《苦熱行》、《愁夜苦熱》、《獅子歌》、《洗象行》皆是。又七言排律之“賜額石湖寵不如,石立五丁未鑿時”,五律之“濕蓑冷釣兒,倚閭憶老親”,憶字、冷字、石字、五字,不知救法,皆為失調。蓋聲律之學,猶未密也。然古人不拘者多矣!集中有集《桃花源記》五律十首,末二首押仄韻,仍是律體。《汪畏庵署》中七律云:“青陵憶共臥西清,冰玉襟期鶴性情。赤榛今持《開府集》,雷霆精銳雪聰明。”用隔句對法,本唐人,難得其筆力超渾,變化無窮。又句云:“霖雨蒼生公等在,田園讓我老耕耘。”襟懷何其高耶?石屏翰苑先生開始,余為殿。光宣之際,翰苑禮遇不如昔,而余輩自若矣。讀先生詩有云:“飽經世事須箝口,覷破人情合閉門。”又云:“秋風憔悴侍臣顏。”又云:“身閑無事勤陶甓,親養何曾博穎羹。染翰朝朝漸報稱,徒將溫飽負平生。”反多愁語。傳聞康熙幾暇,嘗問先生曰:“許名臣系汝何人?”先生對曰:“名臣乃軍籍也。”因懼辭歸,蓋避禍也。然先生實恬淡之儒,思親思鄉,情有所重。集中詩屢及之,不必以傳聞之辭為據。
普洱茶之名,中國皆知。其見于詩者,燕公云:“看云石上眠湘簟,覓句花間試普茶。”又《人日諸同里小集》云:“宦味且嘗燕市酒,鄉心聊醉普山茶。”余在都中,見云南北館壁上碑刻有許瞻魯少司空希孔聯云:“世味但嘗燕市酒,鄉情惟有普山茶”,因補書,懸之新館。后許之聯,蓋本于先許之詩也。普茶著名者曰倚邦茶、漫撒茶、攸樂茶、易武茶;以地分曰鳳眉茶、白尖茶、金飛葉茶、尖子茶;以質分曰新春茶、陽春茶、四水茶;以時分尤著者曰蠻松茶。茶產于蠻松,每發芽時,官吏坐索之,苛擾特甚。夷人苦之,遂荒地而不補種新者,今遂絕跡矣。滇詩《重光集》載有“蠻松茶”詩句。
乙卯春末,游明夷河,《題王氏山莊》句:“月明佇墻陰,云來掛檐齒。”仲萸先生以為神似《選》體。仲萸居屋,一額一聯皆用陶詩,蓋與東坡和陶同一寄唧。
五塘師著《律髓輯要》六卷,予曾跋而刊之,謂后生學詩,庶幾得所法矣。九侄丕理復獲師續稿一卷,專錄《律髓》中可為戒者,仍歸圖書館刊之。鄉有圉人,業畜牧,駿馬萬計,備極馳驅之用矣。及其蔽也,貪多務得,震于盛名,雜中駟下駟于其中,不能明而察之,別而遠之,卒以敗群。詩何獨不然?昧所蔽而法之,則所法者亦雜而惑矣。少陵,詩圣也。夢得,詩豪也。師猶一一摘其偶失以為戒,余可知已。豈曰為諍友于古人哉!抑垂訓后學,不得不爾。卷中圈點,悉仍師手錄之舊。始幼鄰,終夢得,計三十余詩。惟觀幼鄰之下注曰:“以下唐人詩。”知此卷之后,當更有宋人詩一卷,九侄尚其續訪之。九侄者,師之孫女也。
魏默深,才人也,經濟、經學、史學,獨創一家,詩尤奇崛。《出峽詞》云:“西行入劍門,有石無天地。山川至巴蜀,天地皆壁厲。東行下巫峽,有霆無日月。巴蜀非山川,天地原偪仄。”又云:“千曲吝一直,萬剛逃一柔。”又云:“出石入石水,入水出水舟。”可謂千百煉。厚庵《論詩絕句》,道咸中獨推此人,有以哉。
保山二袁選刊《滇南詩略》,心最精,功最偉,惟批評稍濫耳。余校《時畬堂詩集》十一卷中,有六十余首為黃矩卿《嗣音集》所選,見識獨高。惟《與陶村》一首,黃刪去八句,余仍存之,見其兄弟友愛,不減軾轍對床也。
路南唐開中字建五,雍正丁未武進士,官貴州古州鎮。古州新設,未建衙署,唐起茅屋數椽居之。賦詩云:“三水紆回孤島合,眾山羅列一峰尊。”雍正十三年春,苗民大擾,唐以三百兵擊其數萬于王嶺,斬獲無算。賦詩云:“山苗掃盡無余孽,方許征夫解戰衣。”又有句云:“一騎遠投山色里,三軍同坐水聲中。”“四山落日行人少,一路新墳戰骨多。”頗有儒將風。官貴州提督,著有《戎馬間吟》。
劉奇庵先生吾滇山斗,政績第一,(入《清史》《循吏傳》)。古文第一。滇中古文,惟遂庵可抗顏行也。詩亦不弱,錄二首以見豹斑。《答客問》云:“曾為山中客,記向山中路。曲折清溪間,轉入云源處。門前有桃花,屋后有梅樹。今日桃花落,君看桃花去。”《北鄰失火及墻而止》云:“北鄰一炬燭天起,江水清源照見底。鸚鵡瞿鵒都欲逃,風回火返及墻止。千篇詩草懸屋梁,皎然星月爭輝光。雕肝鏤腎帝所惜,肯令六丁下取將。同井聚觀額手賀,數椽湫隘如斗大。鬼神何心愛文章,造物尚悲妨偃臥。是時主人正游騁,上入青云萬丈嶺。俯拾斗柄挹天漿,倒窺地維看日影。歸來且喜草庭存,太息鄰家余燒痕。河澤猶當潤三族,樾蔭何止周一園。書生不解師樂巴,吃酒驚散神火鴉。繞檻長留止水月,當軒不礙春山霞。寄語趙鬼休誦賦,建章柏梁古有數。屋角鴟吻紛紛多,試看茅茨如鐵鑄。”
《綠衣》溫厚,莊姜之賢著矣。《燕燕》則思深心苦,才尤著。“之子于歸,遠送于野。”必有與戴媯一種密謀,求陳侯助討州吁。故曰“仲氏任只,其心塞淵。”淵,深也。(衛文公中興,詩人詠之曰“秉心塞淵。”)言不可輕忽淺露也。他日陳侯果誘州吁而殺之。左氏歸功石碏,碏謀之于外也。愚歸功莊姜,姜圖之于內也。《詩》教之益何如哉!
旅食京華,殘杯冷炙。少陵言京官艱難,一何可憫!愚先后居京八年,修史,襄教育,殊不覺有貧富味。蓋盡其在我,殊自得也。光緒末大開部調外官之例,老友叔海得參議,同在學部,暇則談漢宋學,樂甚。叔海近游太原,其及門諸子在晉為縣令者共十余人,謀于太原縣懸甕山下為筑室數楹,感而作詩云:“仕宦已三世,家計仍蕭然。故鄉歸未能,投老客幽燕。僅余書萬卷,初無宅與田。僥仰心自適,富厚知無緣。往歲游并門,淳俗喜未遷。偶憶道元注(唐叔虞祠始見公酈道元《水經汾水注》),晉祠獨留連。幽情發古柏,清夢落名泉。卜宅雖有愿,人事苦拘牽。乃有歐陽生,首為五畝佃。頃復召同人,謀筑屋數椽。濟濟諸茂宰,各各捐俸錢。克日即鳩工,行見欄檻鮮。有臺可望月,有池可種蓮。讀書與飲酒,動靜無不便。老夫亦何幸,端賴門人賢。高誼今世稀,慨然作茲篇。”八閩耆艾,竟戀戀三晉。云山子好游乎?不得已也。
以詩論文,始于少陵《戲為六絕句》,而遺山以詩論詩尤多。筱園厚安擴充至數十首,顧尚未及百也。吾友倪宜園論文絕句多至三百六首,偉大可驚。宜園博覽宋詩,故其詩多近宋派。錄末六首以見梗慨:“《藝文》班本出歆向,列傳陳還仿魏文。學得史遷用筆意,東龍見爪西龍鱗。”“學殖將落吾既老,掎摭纟圭漏語尤多。青燈黃卷良辜負,白發丹鉛理則疵。”“不徇門戶不宗師,亦不訶言不訾詆。我自持平張公道,千秋統緒聚于斯。”“韓子不能免謫謗,陳王猶且畏譏彈。文章本自為公器,付與后賢作鑒觀。”“自古道窮則必變,扶衰救弊悵如何。昌黎不作歐陽杳,嗚呼吾老已蹉跎。”“涼雨歇諧對一卮,詩成帶笑微拈髭。呼兒好自勤收拾,留取定勘待異時。”
奇庵掌教五華書院,選五華五子詩,以戴筠帆、池龠庭、李即園為上,戴古村、楊丹山次之。即園詩鈔頗富,七言如“落葉打窗秋草黃”,五言如“山送馬蹄忙”,皆有韻致。
余在杭日,撫院命余試巡警。時巡道為楊味莼(士燮),扃門竟日,相與論詩,各舉杜詩劣者以為笑樂。楊舉數十聯,而以“日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為最不可解。余亦舉數十聯,而以“朱老吃梅”為粗,“叩富兒門”為鄙。吳太守少春之言曰:“公欲談詩,其味莼乎?”今味莼逝矣,少春亦逝矣,追念舊跡,不勝惘惘。
侯官陳啟門房師慶禧,品端學粹,以翰苑改官知縣。不合時宜,貧困以老,廉吏可為而不可為也。有《挽丁烈婦》二律云:“大家風范出名門,一曲離鸞忍斷魂。苜蓿盤空捐宦味,藕花絲弱割情根。鳴雞夢冷悲兒女,哀怨聲凄感弟昆。慘烈性靈貞潔操,蘭臺史筆好評論。”“哀辭更比《九歌》深,把筆臨風悵不禁。刺繡怕看花并蒂,斷弦空結月知音。思量孝行酸生鼻,辜負柔情冷到心。一種牢愁萬行淚,返魂凄絕《柏舟》吟。”妥貼秀雅,文如其人。配丁夫人亦能文,惜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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