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卷一第四節(jié)

　　厚安詩才，落筆便佳。嘗以家慈修建公米店事為長歌記之，真瑰奇之筆也。錄如下：“異龍湖上噓春風(fēng)，風(fēng)人四序春融融。籌唱聲中婦子集，云是袁家仁粟名以公。歲在柔兆推著雍，山川滌滌年屢兇。木皮剝盡草根絕，十家九突無煙蒙。男兒詎乏好身乎，恥為盜賊甘為傭。入門不待主人賃，瘴鄉(xiāng)钅廣穴隨發(fā)縱。老弱婦兒行不得，黃馘槁項(xiàng)填溝中。袁家阿母善心窈，亟脫簪珥施豆鍾。車薪杯水知不濟(jì)，聊以菲薄明其衷（韓句）。諸子聞風(fēng)蹶然起，弟倡梓里兄拓東。維時季子官翰苑，呼吁丞相精誠通。發(fā)書告災(zāi)天下，西江大決來泱洶。吳金粵粟數(shù)尤鉅，菜色盡湔飧有饣蒙。母曰宜為久遠(yuǎn)計，愿潴余瀝成長洪。古黨相收州相恤，常平法參朱晦翁，伐石鐫記告來葉，翠墨拓出光熊熊。我讀一過仰三善，誼高俗厚規(guī)畫工。范家義莊僅贍族，溧陽史氵將毋同。以富得民何必數(shù)，愿市利賈年穰豐。”

　　秋雨初晴，偶閱丹木詩，小兒濟(jì)適在側(cè)，因指《山居八詠》示之，問曰：“汝試思之，似否？”曰：“似也。但‘一堂古佛生莓苔’，難道城市之寺，古佛不生青苔乎？‘象耕鳥耘輸老農(nóng)’，難道平地之田不有象鳥乎？城市夜犬，其聲呦呦然，惟山犬聲如豹，以柴為門，日落牛羊，真真山家。‘游人莫訝香火冷，風(fēng)雨常隨鐘磬來’，真真山寺。‘十步五步層云中’，我行過山徑，真是如此。‘雄虹雌霓晴亙天’，我見過，山橋亦如是也。”兒時方八齡，尚有字義未解者，余口講而指畫之，兒自以己意評其似否。所言本不為定，但喜其有心思體會耳。（“千山萬山兩腳底”，五塘以下三字俗。箴愚亦云丹木失之粗，各持一論。）

　　仲清湘高筮仕于蜀，余送之，句云：“厭聽蛙聲鳴井底，忍同虱類處中。”嫌其太直，乃改為之云：“劍湖昆海兩詩雄，競著先鞭到蜀中。文苑斗山推永叔，醉鄉(xiāng)歲月讓無功。馬嘶劍閣鞭吟雨，魚縱金江帆順風(fēng)。桂樹小山吾與約，城南雙塔問歸鴻。”

　　古人詩句，陶寫性情，指陳時事，與今日新學(xué)固不相似，顧亦有新意可尋者。如唐句“影滅有余聲”，影既遙而聲始到，即今所謂空氣傳光速、傳聲遲也。“鷺鴛飛破夕陽煙”，空氣本為實(shí)體，故能破之，亦與今學(xué)說合。“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尤合科學(xué)新理。

　　杜詩疵句、拙句，如用“致遠(yuǎn)宜恐泥”，蘇子瞻曾議之。汪師韓歷舉數(shù)十聯(lián)，亦非盡刻然，僅議其字句耳。幼讀其《搗衣》五律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況經(jīng)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評之云：“此詩有并頭之病。”今味其詩，專以神味勝，固不能以后人詩法繩之。但八句之中六句皆用兩虛字，實(shí)不足法。

　　丹木詩旗鼓中原，可并逐鹿。《紫藤歌》迭宕淋漓，一奇作也。惟記少時從筱園談詩，筱園云：“歌中不茍憑依乃足貴，屈伸在己，‘藤猶龍’大可刪去。”此實(shí)可采之論。筱園又摘五塘師《虬髯詩》句云：“‘愛煞越公紅拂娘’，紅拂自古不稱娘。”余云：“丹木之‘夾馬營同石紐村’，自古有稱石紐為村者乎？”

　　許茂才槐，少能詩。《乾陽山道中過雨》句云：“客忙林過雨，山靜路聞鐘。”頗有唐味。又有任秋航明經(jīng)榮愷句云：“十里地埋千萬冢，一家人葬兩三棺。”詩雖未工，而寫時疫之景如見。任有詩集未刻，最負(fù)時名。

　　京師燒鴨肥美，甲于全國。滇中有此食品，亦據(jù)一勝。吾友錢小帆官宜良縣，寄我一詩，詠之真佳作也。詩云：“一官只為口，逐歲幸秋熟。郡邑萬頃田，滯穗飽鴨腹。飲啄得其宜，肥茁冠羽族。沙岸日千群，按頭進(jìn)米粥。垂地腹連蜷，筋肉厚雙蹼。九月霜?dú)馇澹削翼⒙尽Ｍ龄S松葉香，瓦盎桂醪馥。寸蔥與椒漿，食客指可掬。甘脆陋燔熊，鮮美過擘鹿。皮皺荔枝紋，那辨骨與肉。西村有易牙，炮炙椎尊宿。泥栽田邊飲，一盞把寒菊。齒頰三日芬，緞鯖謝水陸。今歲秋獲豐，多收十斛粟。寧獨(dú)恣大嚼，醉飽迓天福。所愧刺史饞，自譏有道谷。”

　　朱濟(jì)南觀察長余十歲，余十歲時吟詩，濟(jì)南見之，甚相期許。后二十年復(fù)會京師，濟(jì)南贈句云：“北海琴樽歡此夕，東山絲竹感中年。”余答句云：“十載車塵春似夢，半園花事雨如煙。”今濟(jì)南為宦累，余亦學(xué)無所成，均可唧也。濟(jì)南有女曰芳淑，著《晴霞詩稿》一卷，思筆甚清，雖詞句多有依傍，然年幼能詩，殊不易得。錄其《餞春》七絕云：“留春無計話今朝，風(fēng)笛魂銷廿四橋。惆悵一庭花影重，紅稀綠暗雨蕭蕭。”《題春景圖》云：“芳園欣賞酒初酣，三徑清煙柳半含。滿院飛香人獨(dú)立，杏花春雨夢江南。”

　　曉荃太守，經(jīng)正同門中之妙悟才也。戊申入都，贈余詩云：“當(dāng)年風(fēng)雨切磋久，今日服君學(xué)更優(yōu)。海內(nèi)文章推永叔，中原名士勝公休。巍科已重?zé)o雙選，明韶新褒弟一流。大廈正須梁棟柱，艱難時世望綢繆。”太守又有《寄懷愚若同門》詩云：“天涯七載悵離群，大邑頻膺信屢聞。安得西窗重剪燭，每如東野愿為云。夷陵好裕平章業(yè)，禹穴應(yīng)傳太史文。更喜政聲推上考，邇來心得可遙分。”時太守方總粵東厘務(wù)也。推重中寓勸勉意，不愧先正典型。

　　闞東白在康熙時，或謂其就吳藩之席，或謂其卻吳藩之聘。許無功廉訪禮之，東白詩云：“奔走煩嚴(yán)使，招邀屬上卿。”無功詩云：“偶然違設(shè)醴，之子遂宵征。”其賓主重禮，猶有古人高致也。無功遼東人，滇志稱其績學(xué)，其書與東白抗衡。

　　季端師有集杜《題戎馬書生圖》詩二首：“壯志學(xué)書劍，先生藝絕倫。有才繼《騷》《雅》，況乃久風(fēng)塵。鼓角緣邊郡，關(guān)山倚月輪。征南多興緒，及奮少年身。”“彝界荒山頂，殘云傍馬飛。佩刀成氣象，妙略擁兵機(jī)。百萬傳深入，星辰屢合圍。男兒行處是，欲報凱歌歸。”師以粵西名儒，兩至吾滇，愛才如命，立身行己，不愧古人，余受知遇尤深。甲寅，師忽中風(fēng)，余往視黯然。平生知己，回首涕零。得其片縑，皆珍視之矣。

　　師宗儒者，以何丹畦為最，余讀其遺集，不愧程朱嫡派。徐奉民大令，師宗后起之秀也。書法工秀，詩亦清雅。有《出塞》句云：“滿地塵飛千里馬，一鞭云擁獨(dú)峰駝。”又曰：“國是難逃青史外，相才惟有素餐多。”亦極可觀。

　　亦陶大令為馬龍知事，《自題小照》云：“世態(tài)久無真面目，男兒須重好頭顱。及時不作生存想，辜負(fù)洪鈞鑄造爐。”又《蛙鳴》五古云：“海洋亦何寬，涔一何小。一夜細(xì)雨來，蛙聲噪不了。行人耳為煩，臥榻清夢擾。片語當(dāng)箴規(guī)，沈默最為好。”《新式槍》樂府云：“利器在軍人，足以備非常。利器在百姓，足以保田莊。新式槍，真奇絕，得汝如添萬人敵。惜乎槍落賊人手，農(nóng)商哀痛不絕口。百姓購求官禁否，槍獨(dú)不許百姓有。”詩有奇氣，意境亦深。《哀江南》七古摹寫尤詳，然較之穆清堂《哀江南》大篇，則不似也。

　　蒙自李燮南字蕓仙，著《坐花軒詩稿》，流離兵戈之作，頗能追摹李杜，惟才力不足耳。其少年作曰《醉吟窗草》，錄其《萬明寺題壁》云：“萬山青到門，石磴懸梯小。古寺藏修竹，禪房各深窈。山僧解吟詩，蘚壁煙繚繞。室暗飛蝙蝠，林昏亂棲鳥。我來臥長欄，終古一昏曉。”《椒花行》起句云：“恨不隨漁人，誤入桃源路。”《齋中》起句云：“今夕是何夕，又見梅花開。”皆工于發(fā)端。《送秋》云：“滿地黃花人共老，一天白露雁橫秋。”《晚秋》云：“落日斜穿城北角，遠(yuǎn)山青到海西頭。”《圓通寺》云：“石攢三徑月，云鎖半山鐘。”《九日》云：“人歸彭澤里，霜老菊花枝。”皆不失為佳句。

　　石屏許氏，自燕公太史后，如澹園、魚泉、心葵、心竹諸公，皆以詩名。吾姊丈峨軒孝廉，心葵先生仲子也。于吟詠，各體兼工。《游秀山》七律云：“秀山高閣插青天，亭午風(fēng)和正好眠。時聽鳥聲來枕畔，忽盡、夢破峰巔。云房養(yǎng)性同珠潤，月殿明心似水漣。倚欄桿舒倦眼，一行雁字點(diǎn)秋煙。”壯年游蜀為蓬溪縣監(jiān)尹，有《謁賈島祠》詩云：“奪卷宣宗忤豈妨，詩名萬古久彌光。澄江月色留圓相，抱樹蟬聲咽晚涼。四壁詩篇傳稚韻，一龕燈火埋幽香。故宮憑吊傷禾黍，猶憶當(dāng)年氣郁蒼。”浪仙曾謫蓬溪，故詩中益重島佛。又有句云：“江寒楓葉落，詩瘦梅花添。”“地僻堪藏拙，官卑可養(yǎng)廉。”“樹枯傷庾信，雪冷臥袁安。”“眾嶺隨煙霧，孤舟下釣竿。”“秋風(fēng)莼菜美，斜日柳煙涼。”較之“鳥宿池邊”、“柳塘春水”之句，真覺島佛同化也。七言句云：“云本無心常變態(tài)，石能點(diǎn)首信非頑。”“春回大地陽生谷，水涌長江月弄潮。”“銅鑄身成李洞佛，梅含骨肖孟郊詩。”“怕看柳色常為客，修到梅花不染塵。”“驛路梅風(fēng)輕織浪，河橋柳色淡含煙。”皆有中唐人神致。他日當(dāng)覓其詩集，多為錄之。

　　余得蒙自友人手鈔蒙人詩一巨冊。詩互有短長，今擇取數(shù)詩，以存其人。尹勛臣諸生紹猷《春日》句云：“東風(fēng)ア夢仍芳草，舊雨鶯聲滿上林。”《游秀山》句云：“梵宇半因山勢立，野花偏向寺門攢。”“錦云樹隱前村白，遠(yuǎn)浦波翻夕照紅。”《訪友》句云：“鶯啼深澗樹，犬吠故人家。”王鶴泉孝廉肇基《憶春詞》云：“酒濃春意滿，雨細(xì)杏花肥。”林嚼然《慶光守城嘆》、《催軍需》、《查門戶》諸作，頗似老杜，惟筆老而氣弱耳。《憶友》句云：“客消愁緒全憑酒，路繞名山定有詩。”《登南城》句云：“湖平兩岸風(fēng)初定，云鎖三山雨欲來。”王稻村孝廉樹谷《紀(jì)邑侯》句云：“寇恂未遂一年借，龐統(tǒng)原非百里才。”揚(yáng)誠齋茂才《逢春鶯聲》句云：“花外亂驚蝴蝶夢，雨中誤聽子規(guī)聲。”皆有佳致。誠齋有《雞冠》七絕二首，皆押仄韻，本于唐宋名家，惟詩句末工，今亦不錄。要之蒙自詩人，雄富推陸稼堂中丞應(yīng)谷，奇麗推鄧虹橋（學(xué)先）。近則吾友閔一之宅政亦有詩才，惜不永年，所造遂不及陸、鄧也。

　　自京歸來，厚安問近今詩人，余以石遺諸友告。厚安疑石遺弗顯，余以《元詩紀(jì)事》示之。厚安曰：“觀其于松雪，僅載忠赤報元之作，何刻薄乃雨！”余謂石遺限于紀(jì)事之體，故所收止此。因記厚安癸巳年同作《圓通寺觀松雪書蓮華經(jīng)》詩，有云：“河山破碎冬青死，比翼又散鷗波亭。覽公遺跡悲公遇，忍發(fā)苛論恫公靈。掩卷還僧三嘆息，山頭白鳥聲凄清。”敦厚之言，為自古論松雪者所無。爾時尚無革命之說，而厚安所見如此，宜與石遺不同耳。

　　古人佳詩，有為后人通套而遂覺其濫者。如《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為講學(xué)者襲濫。《長恨歌》“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為盲詞者襲濫；韓詩“一封書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蘇詩“淡月疏星繞建章。仙風(fēng)吹下玉爐香，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朵紅云捧玉皇”，為青詞者襲濫：皆可怪也。蘇詩之濫，紀(jì)文達(dá)常言之。韓詩則或附會仙跡，尤為奇談。《仙傳》、《拾遺》略同，惟作文公外甥牡丹，有詩二句在后，詩即別甥者。張讀《宣室志》亦言，長慶四年，愈疾，見一神人招之討夷，遂卒。亦唐人傳文公之怪事也。翰林院中有“興文土地”，相傳為文公，趙甌北常戲詠之。

　　自唐宋以來，士子以功令之故，縛其心，蔽其目，近二百余年，悉遵《佩文》韻。其自作古體詩賦者，亦僅見坊間所刻之本，注曰某韻通某韻，遂沿用之，而不知非也。今欲為作詩計，似以《廣韻》為較善。然如“風(fēng)”“楓”決不可沿用于東韻，“騅”“隅”決不可沿用于虞韻，而“刪”“山”之詩韻，可以兼用仙韻，“耕”“清”之詩韻，可以兼用青韻。此類雖近體詩無害也，而況于古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