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卷一第二節

　　阮亭一代風雅，壇坫主盟。稱滇詩人首推蒼雪，又嘗稱禺山詩。昆明虞虞山世瓔，予告還滇，卒于武陵道中。阮亭送行詩云：“兩朝黃發承恩久，萬里青嶺擁傳歸。驛路近南梅信早，家山向日鷓鴣飛。”溫厚之旨，虞山人品，阮亭交情，皆見矣。虞工書，刊《寄園十帖》，今不傳。京師華陀廟碑，昆明龍泉觀額，乃虞書僅存者。錢南園先生常自言少學虞山云。

　　灤州為畿輔重鎮，自元時即為避暑之地。柯九思《宮詞》云：“三十六宮齊上馬，太平清暑幸灤都。”周憲王有燉《宮詞》云：“年年避暑出居庸，北望灤京漠朔中。”皆元帝避暑事。余嘗一游，俯仰今古，竟無一字，可嘆！

　　西藏為唐吐番地，山川奧衍，物產豐富，中國之雄藩也。明末通款于瀋陽，后極恭順。惟中國治理不善，權漸移于英人。壬子六月，陸涼殷（叔桓）率滇軍往定之。十月軍次波密，奉命班師。叔桓以詩紀事云：“驚看菩薩笑眉顰，羅漢何須怒目嗔。兒女深情曾誤我，英雄底事慣欺人。三千世界觀都幻，十二屯田策枉陳。萬里烏斯如敝屣，好將后果證前因。”滇軍既返，藏事遂無人過問。珠崖燕云，古今同，此詩亦詩史矣。

　　張華堂同年好吟詠，裒然成集。余愛其“古樹斜陽飛鳥倦，秋風細雨岫云歸”、“楊修雞肋親嘗早，言偃牛刀小試初”諸句，吐屬固自不凡。

　　長崗護美詩為近日日人之杰，然與余同筵酬唱之作，不及所刻《云海詩集》也。伊藤博文來游，賦四律。有句云：“咫尺蓬萊清淺水，自茲同濟屢褰裳。”乃木《金州》句云：“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皆不失詩人風旨。

　　《石遺詩話》譏張文襄師贈長岡句“武昌習悴師陶侃，”悴字不穩。愚觀《廣雅堂集》，則已自改為“荊州課武慚陶侃”也。文襄詩心最深，取徑獨別，名家也。《癸卯紀恩》十五詩，其一云：“國勢須憑杰士扶，大科非比選鴻儒。阮文兆武吾何敢，忠孝專求鄭毅夫。”乃派閱經濟特科卷而作。余挽師聯云：“宇宙垂大名，人道公是臥龍，能不負宮庭所托；天地留詩卷，我愧身非鄭獬，何以應忠孝之求。”同年仁先柬余云“廣雅以毅夫相期”，皆指此詩。詩題用“賦得”二字，當以梁簡文《賦得橋》為始。

　　阮亭《秋柳》四詩，于秋柳不甚切合，而風調嫣然，傳誦一時，閨中亦多和之。其裔孫謂為吊明而作，且有詳注。第一首哀南京，第二首哀福王，三首哀諸臣及唐、魯、桂，四首則偽皇后、偽太子事。然以梁園枚叔附會壯悔，《夜飛西烏》指鄭成功、李定國輩，未必然也。阮亭一代之才，蘊釀含蓄，步趨唐人，真有神似之作。余嘗謂空同五古之摹漢魏，迪功七絕之摹龍標，于鱗七律之摹東川，阮亭七絕、七律之摹三唐，皆有獨到未可厚非。《秋柳》之作，不足為阮亭輕重，

　　出東華門與伯荃太史車轂相擊，口占贈之，云：“暮出東華門，亂鴉噪城闕。輕車走夕陽，遙天掛新月。九市已無家，今宵何處歇？”蓋有陸沈之慨焉。是夜蘿游石屏南村，作文記之。句云：“樹影伸日，山徑折泉。河水東奔，繞城而曲。橋開水闔，將寒未枯。冬風冷時，已含春意。”醒時猶多記數語，盥后忘之。

　　亡友段又谷（晉寧）明經，客死京師。鐵青、愛棠諸公與余資葬之。搜遺藁得百數詩，托閬仙序而傳之。今七年矣，猶余一冊。佳句如：“愁如春草芟難盡，債比秋云卷又來。”“黃金臺畔才如海，十載相期恨已遲。”余又贈又谷三章，載《敝帚集》。當日固相賞者。

　　癸丑秋與鐵青、愛棠、耿光及丕鈞侄游西山。車停長辛店，十六年前與六弟舊游處。有句云：“一簾村酒客投宿，雙鬢山花婦餉耕。”仲清以為如畫，殊遇譽也。西山乃太行支脈，最大叢林曰戒壇寺，隋朝鵝頭和尚開山者，本名慧聚。因寺有戒壇，高曠森嚴冠天下，故寺以得名。寺松亦冠天下，有九龍松、臥龍松、活動松諸名。曹震亭詩所謂“金濤驟沸諸天聾，疾雷半夜奔{豐}{隆}。每愁拔地騰蒼穹，我欲跨之鞭長虹。呵叱瀛壺通，爪頑牙厲紛相攻。鯨魚擊尾襄神功，蒲牢競吼聲隆隆。”頗能狀松奇狀，猶惜無少陵、退之為松寫照耳。遼金碑各一，皆用華文。明清二次賜《藏經》，庋存無夫。坐諸天閣、波離殿俯視皇州，一氣可辨。渾河迎其前，史梧岡有詩云：“飛閣出松梢，境高生眾妙。天落小黃河，劃沙環夕照。北折走雁門，禹功留野廟。誰知一線渾，泄自雷山竅。曾經喚渡船，馬怯中流叫。多病客先秋，頗賴云霞療。浩浩濟川懷，波濤詎遑料。濁浪堪澄清，所恨陶年少。洗耳掛瓢人，看山頭不掉。”登摩天崖、捧日峰、伏虎巖、化陽洞、朝陽洞、三會洞，而觀音洞最奇曠，石龍水蝠，搖火而入。余攀藤題石，高十余尺，僧腋余足，墨由鼻落，振筆仰書，不敢旁視，聊記年月，其危至此。僧告余曰：“巔更有洞曰極樂，盍游諸？”余謝焉。而鐵青率丕鈞黨登之，可謂勇矣。寺舊有志，余索之。僧以恭王府儲對。嗟此名山，為之黯然。次日游潭柘寺，寺在唐名龍泉，蓋本以泉勝也。金章宗、元世祖皆有遺跡。世祖女曰妙嚴公主，皈命寺中，履磚入寸許，今存寺中，名曰“拜磚”。又有鏡枕，皆公主故物。有駙馬及公主塑像，所謂“飛升不滅”者，此耶！寺有流杯亭，仿曲水流觴之致。亭前修竹，亦似山陰勝境。僧收儲頗多，以貝葉畫像為勝。有詩僧慈云遺稿一卷，句云“八九僧房半入云”，絕佳。志畿輔藝文者，盍一訪之？《西青散記》載此間有石床題詩云：“一峰兩峰陰，三更四更雨。冷云破月來，白衣坐幽女。”余未之見也。寺又有黃果樹，一名龍削樹。僧云：“朝立一帝，則添一株。”荒唐之言，殊可太息。寶殿極雄，龕貯二青神，實蛇也。蜷臥不動，亦不食。又有古玉笛等珍品，徘徊山間，作數日樂。將歸，余題壁曰：“某年月日，滇黔人某某偶作山游，東至于極樂洞，北至于潭柘寺。笠云屐煙，蕭然世外。拂塵誦經，捫苔讀碣，彷佛隋唐以上人。特山中不克久留耳。題志數字，留證后游。”期月廷立齋友人至寺，見字嗟賞，丕鈞紀游數作，清俊可觀。余惟《觀音洞小坐》一詩，差自喜。詩云：“只有音可觀，萬象都入瞑。石龍抱云眠，水蝠驚人近。秋風送汾河。寒氣滿山徑。下界煙寺中，冷然一聲磐。”

　　謝佩欽《詠懷詩》云：“昂藏一野鶴，資性頗幽閑。腹中雖苦饑，飲啄猶自閑。豈肯與雞騖，爭粟庭衢間。”《漫興》云：“洛陽橋下西風急，杜宇聲聲啼式微。”《擬古》云：“長嘯秋氣深，淚灑江水赤。志士懷苦心，觸處生感泣。”與鄉先輩陶村（簪崖）為近。滇中近日詩人頗傷寂寞，倘加深造，亦金碧之光也。佩欽名樹瓊，騰越拔貢。

　　于役史館。乃舊國史館地也。張欽五同年賦二詩，同館和者甚眾。余亦和云：“太史龍門著作才，生涯筆硯早安排。京塵憔悴宮槐老，一度西風一愴懷。”“斜陽深院碧梧凋，同坐西園話寂寥。依舊門前三尺水，涓涓流過玉河橋。”欽五原作錄下：“陳逐東華憶往年，星移物換倍凄然。貞元遞嬗開奇局，桑海重來話舊緣。直筆千秋資巨手，斯文一線要仔肩。眼明歷歷興亡事，未吮霜毫涕泗漣。”“子長不作廬陵逝，公論于今良可嘆。正統欲將天國祖，危言謬托圣經刊。橫流浩浩悲心死，此筆森森令膽寒。二百余年文獻在，青燈藜火幸加餐。”

　　保山吳太守世欽，神氣靜穆，豪飲工詩。余到浙時，除夕談詩，對飲達旦。太守以所著《袖岳廬吟稿》五卷見示，余讀罷題而歸之。太守以余為知詩也，又易二卷示我，并示以《擬修永昌府志序稿凡例》三卷。辛亥相別，太守旋逝。五卷不知何所，二卷幸存。亟錄數首，以報太守。《合江道》中七律云：“洱水西流匯漾水，此地因之號合江。亂石障河聲似吼，狂瀾倒峽怒如撞。荒坡排立金剛纂，（原注：全剛纂，外省呼霸王鞭，滇產最大且多。）破寺惟余石佛幢。生聚十年猶寂寞，幾番經過慨鄉邦。”《晚宿安寧和太瘦生壁間韻》云：“青山萬笏接青蒼，走馬連然落照荒。我亦蠻鄉曾踏遍，三邊偉績憶文襄。”“寓樓枯坐似僧庵，耿耿清宵月影涵。惆悵螳川今寂寞，更誰居士比三南。”“石淙遺詠筆生花，勝跡惟余水一涯。閑殺書樓三百載，往來猶指相公家。”“筆挾秋霜立瘦生，英詞妙墨走風輪。滇云詠事何寥落，喜讀新詩有此人。”《水石[D135]》句云：“水穿石罅如雷吼，崖懸亂瀑作雪飛。玉龍倒掛珠錯落，煙噴霧鎖迷晨暉。徑石怕歌泥滑滑，日晴猶訝雨霏霏。風送閑云又出岫，青山猶識故人非。”生造之筆，飄逸之思，自盛唐出，蓋五塘、穆清之次。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說立窮，其趣可想。余初菱杭日，鄉人酌我于西湖孤山之趙公祠，吸光飲淥，吳太守作而言曰：“公視西湖之水，清澈見底，吾滇不及也。”余曰：“不然，君昔題朱穆清詩云‘異湖之水何清冷’，何今日忘之乎？”太守大笑，以我為能記其詩而攻之也。后數月，余迎筱圃師游湖，湖上柳陰食五柳魚，師甘之曰：“西湖之魚，吾滇不及也。”余曰：“不然，師昔作《金線魚詩》云：‘滇池金線魚，味美世無兩’，何今日忘之乎？”師亦大笑，更進一杯。偶然興趣，姑匯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