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甲戌,上再召諸臣等于干清宮,仍諭冊立皇貴妃,從哲等以“冊儲原旨期宜改近,蚤竣吉典,以慰圣懷”。上因顧皇太子,諭曰:“卿等輔佐為堯舜。”又語及壽宮,輔臣以皇考山陵對。則自指曰:“是朕壽宮。”諸臣言:“圣壽無疆,何遽及此!”上仍諭要緊者再。因問:“有鴻臚寺官進藥何在?”從哲奏:“鴻臚寺丞李可灼,自云仙丹,臣等未敢輕信。”上即命中使宣可灼至,診視,具言病源及治法。上喜,命趨和藥進,上飲湯輒喘,藥進乃受。上喜,稱忠臣者再。諸臣出宮門外竢,少頃,中使傳圣體用藥后,暖潤舒暢,思進飲膳,諸臣歡躍而退,可灼及御醫各官留。時日己午,比未申,可灼出,輔臣迎訊之,可灼具言上恐藥力竭,復進一丸,亟問復何狀?可灼以如前對。五鼓,內宣急召諸臣趨進,而龍馭以卯刻上賓矣。時九月乙亥朔也。中外藉藉,以李可灼誤下劫劑,恐有情弊。而方從哲擬旨賞可灼銀五十兩。御史王安舜首爭之,疏曰:“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面唇赤紫,滿面火升,食粥煩燥,此滿腹火結;宜清不宜助明矣。紅鉛乃婦人經水,陰中之陽,純火之精也。而以投于虛火燥熱之癥,幾何不速之逝乎!然醫有不精,猶可借口,臣獨恨其膽之大也。以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無方無制之藥,駕言金丹,輕亦當治以庸醫殺人之條。乃蒙殿下頒以賞格,臣謂不過借此一舉,塞外廷之議論也。夫輕用藥之罪固大,而輕薦庸醫之罪亦不小。不知其為謬猶可言也,以其為善而薦之,不可言也。”疏入,乃改票罰俸一年,而議者蠭起矣。
御史鄭宗周上言:“往歲張差之變,操椎禁門,幾釀不測之禍。祇以皇祖優容,未盡厥罪,故文升尤而效之。臣請寸斬文升以謝九廟。臣非謂誅一文升,遂足以申國憲而消逆萌,第恐張差之后,因有文升。今文升復置不問,奸人得志,何所憚而不為也!”從哲擬旨下司禮監。于是御史郭如楚、主事呂維祺交章論崔文升、李可灼。
壬午,給事中惠世揚劾奏輔臣方從哲,言:“鄭貴妃包藏禍心,先帝隱忍而不敢言。封后之舉,滿朝倡義執爭,從哲兩可其間,是徇平日之交通而忘宗社之隱禍也,無君當誅者一。李選侍原為鄭氏私人,麗色藏劍,且以因緣近幸之故,欺抗先圣母,從哲獨非人臣乎?及受劉遜、李進忠盜藏美味,夜半密約,封妃不得,估居干清,是視登極為兒戲而天子不如宮嬪也,無君當誅者二。崔文升輕用剝伐之藥,廷臣交章言之,從哲何心,必加曲庇?律之趙盾、許世子,何辭弒君之罪!無君當誅者三。”
癸巳,太常寺少卿曹珍請究醫藥奸黨。
熹宗天啟元年春正月,御史焦源溥請誅崔文升。
十月丁卯,御史傅宗龍、馬逢皋、李希孔交章請誅崔文升。
二年夏四月,光祿少卿高攀龍上言:“崔文升故用泄藥,元氣不可復收,是明以藥弒也。在律故違本方殺平人者死,況至尊乎!陛下不即誅僇,僅止斥逐。今文升復潛住京師,意欲何為?往者張差謀逆,實系鄭國泰主謀。劉保謀逆,實系盧受主謀。受,鄭氏人,不可掩也。文升素為鄭氏腹心,特當時失刑,不及拷訊,其罪豈在張差、劉保下乎!”不聽。
禮部尚書孫慎行上言:“皇考賓天,雖系夙疾,實緣醫人進藥不審。邸報有鴻臚寺官李可灼進紅藥兩丸,乃原任大學士方從哲所進。凡進御藥,太醫院宮呈方簡明,恐致失誤。可灼非用藥官也,丸不知何藥物,而乃敢突以進。春秋許世子進藥于父,父卒,世子自傷與弒,不食死。《春秋》尚不少假借,直書許世子弒君。然則從哲宜何如處焉!速劍自裁,以謝皇考,義之上也。闔門席藁,以待司寇,次也。而乃晏然支辨,至滿朝攻可灼,僅稟回籍調理,豈以己實薦灼,恐與同罪。夫已與可灼可愛,而皇考可忍乎?臣謂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事;欲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即忠愛深心,欲為君父隱諱,不敢不直書云方從哲連進紅藥兩丸,須臾帝崩,恐百口無能為天下萬世解矣。且從哲所不能解者,非獨此也。先是,則有傳皇貴妃欲立皇后事。夫祖制未有以妃為后者,亦未有帝崩立后者。貴妃寵幸數十年,皇祖英明,不聞有楚歌楚舞唏噓之態,即彌留之際,尚不能因緣僥幸,而突傳此旨,觀禮部疏云輔臣方從哲傳其言可思。若非禮部執爭,諸科道力責貴戚,上章請免,幾何不誤立皇后,貽社稷憂!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一也。又有議上尊謚稱恭皇帝,夫宋之恭、端,將亡衰主。晉主降宋,隋主降唐,周主降宋,俱為恭帝。皇祖四十八年,平倭,平播,平寧夏,豈無他懿美可稱?而比降王逋裔。若非言官預糾,便應如議。詛咒君國,等于弁髦,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二也。又有選侍垂簾聽政事。夫選侍宮中,何知前代有垂簾事?即劉遜、李進忠小豎,何遂膽大揚言,言者以為從哲實教之。從哲即未肯承,然以顧命元臣,曾不聞慷慨一言,任婦寺之縱橫,忍沖主之杌隉,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三也。以此三事,例彼進藥,相臣所宜急擔當之事,一切茍且泄沓;相臣所宜極慎重之事,反覺勇猛直前。春秋無將,漢法不道,真無以過。伏乞皇上大奮干綱,赫然震怒,毋訪近習,近習其攀援也;毋畏忌諱,忌諱其布置也。如臣言有當,乞將從哲大正肆放之罰,速嚴兩觀之誅。并將李可灼嚴加拷問,置之極刑。如臣言無當,即以重典治臣,亦所甘受矣。”奉旨會議具奏。
左都御史鄒元標上言:“臣聞乾坤所以不毀者,恃此綱常;而綱常所以植立者,恃此信史。臣舟過南中,諸士縉爭言先帝卒然而崩,大事未明,難以傳信。臣謂先帝無妄之藥,跡或有之,而以誅心之法例之,臣未忍聞。既入都門,聞諸臣曰:‘說到先帝大事,令人閣筆。說到壬辰以后諸相事,令人閣筆。誰敢領此?’臣益復致疑。近讀孫慎行一疏,令人神骨為悚,即未必有是心,當時依違其間,不申討賊之義,反行賞奸之典,無以解人之疑。方從哲秉政七年,未聞輔相何道,但聞一日馬上三書催戰,將祖宗櫛風沐雨一片東方,盡致淪沒。試問誰秉國鈞,而使先帝震驚?使張差闖宮?使豺狼當道?使宵人亂政?使潛鱗駭浪?將何辭以對!從哲近在肘腋,群陰密布,臣投林一世,恥言人過,豈敢過求從哲。惟是臣身為風憲之官,名在會議之列,畏禍緘口,勢所不能。君臣大義,今日不明,再無有明之日,臣官不言,再無有言之人。臣亦知陛下隆禮舊輔,未必能毅然立斷。諸輔同籍同官,未必能捐情立剖。《易》曰:‘益之用兇事。’兇事正所以益之也。臣讀學士公鼐疏曰:‘六七年間,以言及東宮者為小人,不言東宮者為君子,此何等景象,是誰使之?’又云:‘盡除天下之清流,陰剪元良之羽翼。’此真實錄,真史筆也。從來亂臣賊子,有所懲戒者,全在青史。臣不知忌諱,為先帝計,為陛下萬壽無疆計,為天下萬世君臣計,為寒將來奸臣賊子之膽,殺將來奸臣賊子之謀計。”疏入。
方從哲上疏辨,自請削奪,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時九卿科道會奏久延,給事魏大中速之曰:“禮臣孫慎行痛先帝崩殂,討舊輔方從哲以《春秋》之法,皇上命諸臣據實回報,何以迄今未奏也?蓋先帝之棄群臣,在庚申九月之朔日,而率土忠義之驚心者,已在乙卯五月之四日。自前日之挺不中,而圖所以中者百端。至藏酖毒于女謁,俟元精耗損,憊不可支,而蕩以暴下之劑,爍以純火之鉛,先帝彌留而不起矣。然則張差、崔文升諸人,先帝之賊也。自乙卯以迄庚申,其時執政者誰?討賊者誰?何以迄今未奏也?且非獨不討而已,酬可灼以賞賜,獎可灼以忠愛,寬可灼以罰俸,優可灼以養病。而崔文升者,代為委之于先帝之宿疾,至一至再。夫以數十年忠肝義膽所羽翼之賢良,數十日深山窮徼所謳吟之堯舜,一旦戕于二賊之手,從哲不能討,反從而護之,從哲真無人心者,何以迄今未奏也?《春秋》之法誅意,闌入慈慶,非張差之意,固鄭國泰之意也。投劑益疾,非崔文升之意,固鄭養性之意也。而執政者何以不問也?《春秋》之法,誅賊必誅夫賊之所恃。今造意者何所恃?黨賊者何所恃?恃從哲也。不必紅鉛之進出從哲之意,而從哲已為罪之魁也。何以迄今未奏也?李可灼之藥,不合之崔文升不備;崔文升之逆,不溯之張差不明;鄭國泰、鄭養性、方從哲之罪,不參之三案不定不悉。崔文升之情罪不下張差,而李可灼次之。如是而朝廷所以處從哲,與從哲之所以自處者,可以權衡其間矣。何以迄今未奏也?”時先后彈者:主事王之寀、劉宗周,給事中周希令、彭汝南、傅櫆,御史吳甡、薛文周、沈應時、方有度、安伸、溫皋謨、江日彩、張慎言。會議駁正者:尚書王紀、汪應蛟、王永光,侍郎楊東明、陳大道、李宗延、張經世、陳邦瞻,太仆卿蕭近高、張五典,少卿申用懋、于倫、李之藻、歸子顧、劉策、孫居相、周起元、田生金、柯昶、滿朝薦、熊明遇、黃龍光,太常少卿高攀龍,給事中劉弘化、霍守典,御史蔣允儀、劉徽、李玄等。于是吏部尚書張問達會戶部尚書汪應蛟等公奏,略曰:“禮臣孫慎行首論李可灼進紅丸事。可灼先見內閣,臣等初未知,至奉皇考宣召于干清宮,輔臣與臣等乃共言可灼進藥,多言不可進,或言可進,俱慎重未敢決。又宣臣等進宮內,跪御榻前,諭臣等輔皇上為堯舜,隨問寺官李可灼何在?可灼至,視疾進紅丸,少頃又進一丸。至申,聞圣體服藥后微汗,身覺溫熱,就寢。此進藥之始末,臣等所共見聞者。是時輔臣視皇考之疾,急迫倉皇,凄然共切,‘弒逆’二字,何忍輕言!但以我皇上之身,可灼輕進嘗試,從哲未能力止,九卿與輔臣并候于宮門內,亦未能力止,諸臣均有罪焉!至于可灼之處分,中外共痛之憾之。乃臺臣王安舜上疏力爭,先票罰俸,繼票養病去,則失之輕。失之輕,故即按其輕而罪其不盡法處也。不重處可灼,何以慰皇考、服中外而正大法!輔臣于辨疏后,自請削奪,以釋中外之疑。臣等謂應如輔臣之請,為法任咎,是亦大臣引罪之道所宜爾。至于選侍欲垂簾聽政,吏部九卿公疏請移宮,科道專疏請移宮,皇上允其奏,諸臣共快之,然其心猶以輔臣之奏不毅然為諸臣倡也。倘其時非諸臣共扶大義,干清何地,令其竊靈威福,又將如我皇上登極還宮何哉!夫李可灼非醫官也,非知脈知醫者也。一旦以紅丸進,希圖非望之福。而龍馭上升,攀號無及,可灼罪勝誅乎!應即敕行法司究問,以正刑章。崔文升當皇考哀感傷寒之時,進大黃涼藥。可灼輕進紅丸,不加詳察,罪又在可灼上矣。法應逮文升于法司,從重究擬。以三尺除二惡,肅綱紀而泄公憤,庶中外之心可以釋,輔臣之心可以明。”議上,李可灼法司究問,崔文升仍發遣南京。是時與從哲合者,刑部尚書黃克纘,詹事公鼐,御史王志道、徐景濂,給事中汪慶百。
十月,李可灼遣戍。
五年四月,免李可灼戍。
十一月,尚寶司少卿劉志選劾原任禮部尚書孫慎行倡不嘗藥之說,妄疑先帝不得正其終,更附不討賊之論,輕詆皇上不得正其始。并侵及葉向高、張問達。命宣付史館。
懷宗崇禎元年三月,太監崔文升下獄,戌南京。初,魏宗賢擅權,復以文升督漕運,至是敗。
谷應泰曰:
光宗方諒闇鞫兇,哀勞毀瘁,而宮中巧相蠱惑,更進女尤,于是罷免常朝,軟腳致疾。一月之內,玉幾再憑,梓宮兩哭。嗚呼!斯亦皇家之不幸也。考其時,提督御藥房橫加攻泄者,內侍崔文升也。泊乎疾漸彌留,氣息才屬,而玉碗初調,金甌不御者,李可灼也。然而光宗之疾,無文升或猶可以幸生,而卻可灼亦難免于必死者,蓋文升之調護在初,而可灼之援救已劇也。善乎吳甡之言曰:“文升故投泄藥,可灼誤進紅丸。故以藥之補泄相較,則大黃之克過于紅鉛;而以事之早晚相衡,則文升之辜浮于可灼。”此時為政府者,宜援憲宗柳泌之事,純皇李孜省之獄,論坐文升,薄譴可灼,伸嗣主之叫號,慰域中之哀痛,則其法平矣。而奈何文升保全,可灼蒙賚,掩罪為功,一至此乎?夫庸醫殺人,律應永錮,拙工誤治,俗奮老拳。何嘗疑其別有主使,內叢酖毒,而情有所激,法不得貸。獨奈何宮車晚出,銀幣蚤膺,崇德報功,義于胡有。執筆者不學無術,甚愚鮮量矣。宜諸臣之起而攻之也。夫諸臣以攀髯之忠,矢批鱗之奏,《小雅》傷時,幾于誹怨,嬰兒哭母,失其常聲,過于騷激,無足怪者。至若以文升、可灼之不慎,而即比之王莽之椒酒,梁冀之煮餅,則深文周內,不無傷于好盡矣。語云吾黨兩分其過可也。
光宗泰昌元年八月乙卯,上不豫,傳諭禮部曰:“選侍李氏侍朕勤勞,皇長子生母薨逝后,奉先帝旨,委托撫育,視如親子,厥功懋焉。其封為皇貴妃。”欽天監擇九月初六日行。
乙丑,主事孫朝肅、徐世儀,御史鄭宗周上書輔臣方從哲請冊立皇太子,且移居慈慶宮。
庚午,上召閣部九卿至榻前,諭曰:“選侍數產不育,止存一女。”隨傳皇長子出見。上又言:“皇五子亦無母,亦是選侍撫育。”傳皇五子出見。
辛未,上召諸臣于干清宮,又諭速封選侍。禮臣孫如游奏:“臣部前奉圣諭上孝端顯皇后、孝靖皇太后尊謚,加封郭元妃、王才人為皇后,皆未告竣,宜俟四大禮舉行之后。若論皇儲保護功,則選侍之封惟恐不早,即從該監之請,未為不可。”上命如前期。
甲戌,上再召諸臣于干清宮,仍諭封皇貴妃。語未既,選侍披幃立,呼皇長子入,咄咄語,復趨之出。皇長子向上曰:“要封皇后。”上不語。
九月乙亥朔,上崩。給事中楊漣語周嘉謨、李汝華曰:“宗社事大,李選侍非可托少主者,急宜請見嗣主,呼萬歲以定危疑,隨擁出宮,移住慈慶為是。”二臣然之,以語方從哲。漣遂先諸臣排闥入,閽豎挺亂下。漣厲聲曰:“皇帝召我等至此,今晏駕,嗣主幼小,汝等阻門不容入臨,意欲何為?”閽者卻,諸臣乃入。哭臨畢,請見皇長子,皇長子為選侍阻于暖閣,不得出。青宮舊侍王安紿選侍抱持以出,諸臣即叩頭呼萬歲。皇長子曰:“不敢當!”群臣共請詣文華殿,王安擁之行,閣臣劉一燝掖左,勛臣張維賢掖右。內侍李進忠傳選侍命,召還皇長子者三,喝諸臣曰:“汝輩挾之何往?”漣叱之,共擁皇長子登輿。至文華殿,皇長子西向坐,群臣禮見畢,請即日登極,不允,諭初六日即位。復擁入慈慶宮。一燝奏曰:“今干清宮未凈,殿下請暫居此。”嘉謨曰:“今日殿下之身,是社稷神人托重之身,不可輕易。即詣干清宮哭臨,須臣等到乃發。”皇長子首肯。漣語中官曰:“外事緩急在諸大臣,調護圣躬在諸內臣,責有所歸。”王安等踴躍稱諾,諸臣退。諸臣有議即日正位者,令中官再傳不允,眾皆朝服待命。少卿徐養量、御史左光斗唾漣不宜阻今日即位。漣恐,語錦衣帥駱思恭嚴緹騎內外防護。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