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戊申,諭修慈慶、慈寧南宮。張居正言:“兩宮于萬歷二年落成,今壯麗如故,足以娛圣母。乃欲壞其已成,更加藻飾,非所急也。請輟工。”從之。
嶺西羅旁平。羅旁據山海間,驚江急峽,巖壑險絕,諸瑤窟穴其中,前代不入版籍。國初,甫一定之。世宗朝,諸瑤轉相寇掠,不可撲滅。督撫殷正茂既討平惠、潮寇,上疏言羅旁當誅。廷議不能決。居正毅然言當誅,舉兵部尚書凌云翼,請賜璽書,屬之討賊。云翼瀕行,居正謂之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即今兩廣諸瑤,雖所在都有,然乘間竊發,要當審所緩急耳。”云翼既至,部諸路兵號三十萬,八道并進。克木衣山,破諸峒五百六十有四,俘斬四萬二千有奇,拓地數百里,置郡縣。捷聞,賜賚有差。先是,四方多草竊,有司秘不以聞。張居正特嚴其禁。匿盜者,雖循吏必黜。得盜即報決。有司凜凜,盜亦衰止。閏八月丁亥,上視朝。張居正因言:“近因陰雨,朝講暫輟。恐中外不知,謂皇上勤學漸不如初。愿日慎一日,非有他事及風雨不得輟。”上深然之。
九月,上諭停刑,蓋慈圣太后以大婚期近也。居正上言:“春生秋殺,天道所以運行;雨露霜雪,萬物因之發育。明王奉若天道,刑賞予奪,皆奉天意以行事。若棄有德而不用,釋有罪而不誅,則刑賞失中,慘舒異用矣。且臣近詳閱所開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憤。圣主明王不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氣郁而不散,或上蒸為妖沴氛祲之變,下或致兇荒疫癘之疾,則其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請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后概免一年。”從之。
己卯,張居正父喪訃至,上以手諭宣慰,視粥止哭,絡繹道路,又與三宮賻贈甚厚,然亦無意留之。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奪情之說,于是居正惑之,乃外乞守制,示意馮保,使勉留焉。
冬十月,居正再上疏乞終制,不允。乃請在官守制,不造朝,許之。居正既父喪奪情,吉服視事。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因星變陳言。刑部員外艾穆、主事沈思孝合疏言“居正忘親貪位”,居正大怒。時大宗伯馬自強曲為營解,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須曰:“公饒我,公饒我!”掌院學士王錫爵徑造喪次,為之解。居正曰:“圣怒不可測。”錫爵曰:“即圣怒,亦為公。”語未訖,居正屈膝于地,舉手索刃作刎頸狀曰:“爾殺我,爾殺我。”錫爵大驚,趨出。
十月二十二日,中行等四人同時受杖。中行、用賢即日驅出國門,人不敢候視。許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講,鐫玉杯一,曰:“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藺生氣。追追琢琢永成器。”以贈中行。鐫犀杯一,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以贈用賢。穆、思孝復加鐐鎖,且禁獄。越三日,始僉解發戍,為更慘毒。時鄒元標觀政刑部,憤甚,視四人杖畢而疏上。越三日,受杖,謫戍貴州都勻衛。
罷吏部尚書張瀚。先是,瀚為南京工部尚書,廷推吏部,瀚名第三。以居正言,上越次用之。居正以為德,希瀚報。奪情議起,遂邀中旨,屬瀚留居正。居正亦自牘,風之使留已。瀚若不喻其意者,謂:“政府奔喪,當以殊典恤之,宗伯事也,何關吏部?”居正乃令所善客說瀚。瀚不聽,又不欲顯居其名,乃偕三尚書密晤居正,動以微言。居正大不悅,于是有詔切責瀚,謂瀚奉諭不復,無人臣禮。是時,廷臣爭惴栗,各倡保留之議。瀚拊膺太息曰:“三綱淪矣!”居正益怒,嗾臺省劾之,以為昏耄,勒令致仕。
丙午,上戒諭群臣曰:“奸臣小人,藐朕沖年,忌憚元輔。乃借綱常之說,肆為誣論。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茲已薄處,如或黨奸懷邪,必罪不宥。”時言奪情者得罪,都人士皆憤怒。作謗書懸長安門,謂居正且反。上聞之,故宣諭于朝,謗議稍息。己而召居正于平臺,慰諭甚至,即日入直。初,居正喪次,凡閣中事,令吏赍奏就擬處分。手詔稱元輔,稱太師,稱先生,皆盡古師臣之禮。
十一月癸丑朔,以星變考察群臣。始張居正自矯飾,雖或任情,而英敏善斷,中外群譽之,居正亦自負不世出。迨劉臺論居正得罪,志意漸恣。至是,益知天下不見與,思威權劫之矣。
令天下度田。國初,天下土田八百五十萬頃。至后漸減,歲久滋偽。豪民有田不賦,貧民曲輸為累。民窮逃亡,故額頓減。張居正請料田,凡莊田、民田、職田,蕩地、牧地,皆就疆理無有隱。其撓法者,下詔切責之。
六年春正月,將舉大婚,首輔張居正充納采問名副使。給事中李淶疏言:“居正有服制,不宜與執事,乞改命。”上不允。以圣母諭諭居正,遂從吉。
三月甲寅,張居正乞歸治葬,許之。辭朝,上召見于平臺,勞諭之曰:“朕不能舍先生,恐重傷先生懷,是以忍而允所請。雖然,國事至重,朕將焉依!”居正奏言:“皇上大婚之后,宜撙節愛養,留心萬機。”因伏地而哭。上亦為之哽咽墮淚,曰:“先生雖行,國事尚宜留心。”乃賜銀印,曰“帝賚忠良”,令得密封言事。進辭兩宮,各賜贐金,慰諭有加。
庚辰,遼東再奏大捷,上歸功張居正,使使馳諭,俾定爵賞以聞。召趣還朝,居正以母老,俟秋上道。命錦衣歸馳趣之。六月乙未,張居正還朝,上召見于文華西室。問沿途所見,稼穡何如?民生何如?邊事何如?居正對甚悉。上大悅,賜休沐十日。
十二月,命纂《宗藩要例書》,頒示諸王。先是,世宗朝公族繁盛,國用困竭,以故頗知損抑。至是,居正等念諸藩裁削,非天子親親意,乃略舉事例未當者十一條,請敕禮官集議,著為令。諸藩于是感激親上,而厚薄親疏有體矣。
七年二月,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于戒壇設法度眾。張居正上言:“戒壇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當時僧眾數萬,恐生變敗俗也。今豈宜又開此端?圣躬違豫,惟告謝郊廟社稷,斯名正言順,神人胥悅,何必開戒壇而后為福哉!”事遂寢。
二月,河工成。先是,淮安有水患,河決入淮。淮勢不敵,淮揚咸為巨浸,直逼泗洲,患近陵寢。上以問張居正,因上言:“故河道都御史潘季馴可使。”乃降璽書,即其家拜都御史,使持節治河。一切假以便宜久任,帑藏不問出入。諸奉行不及事者,下詔獄鞫治之。于是當事者日夜焦勞,蓋踰年而堤成,轉漕無患。
三月,上疹愈,征光祿寺十萬金。張居正上言:“財賦有限,費用無窮。使積貯空虛,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災,疆場意外之變,可為寒心。此后望力加撙節,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詔矣。”時上漸備六宮,太倉所儲,屢有宣進。居正上戶部所進御覽錢糧數目,請置之坐隅,時賜省覽,量入為出。因言:“萬歷初年,所入四百三十五萬有奇。六年,所入僅三百五十五萬有奇,則已少八十余萬矣。五年,歲出四百四十九萬有奇,則已多四十余萬矣。夫歲出則浮于前,歲入則損于前,此不可不留心也。《王制》量入為出,計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后可。況財用止有此數,設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節,則用自足。”上嘉納之。
夏四月,上以內庫缺錢,賞賚不足,命部鑄大錢以進。張居正上言:“先朝鑄錢呈式,非供上用也。萬歷二年,進錢一千萬,其后歲半之,己非本意。若闕錢鑄進,是以外府之儲取供內府,大失舊制矣。”上從之,乃罷鑄錢。
癸卯,張居正上《肅雝殿箴》,命書于御屏。
五月,封遼東總兵李成梁為寧遠伯。張居正言:“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冠,加以顯秩,此鼓勵將士之法也。”己而成梁使使饋以金,居正曰:“而主以百戰得功勛,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卻不受。
七月甲子,給事顧九思、王道成等以江南水災,請罷浙、直織造內臣。上以示張居正,居正奏民重困,宜召還孫隆。上曰:“彼織幣且完,當俟來春耳。”居正曰:“地方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擾;寬一分,則受一分之惠。災地疲民,不堪催督,暫去之,俟稍稔可復也。”上從之。時給事中李淶請恤江南水災,并言四事。上怒其譏訕。居正曰:“水災請恤,亦言官之常。雖或觸忤,恐傷圣度。”上意乃解。
冬十月,薊遼總督梁夢龍報土蠻大舉入寇。張居正奏言:“臣諭邊臣,如敵騎入,勿輕戰,堅壁清野。野無所掠,彼將自阻。請令夢龍駐永平,戚繼光駐一片石。伺間邀擊。”上善之。既而土蠻以四萬騎犯前屯,梁夢龍、李成梁率兵御卻之。
十二月,張居正服闋,召見于平臺。
八年春正月己未,先是,永豐梁汝元聚徒講學,吉水羅巽亦與之游。汝元揚言:“張居正專政,當入都頌言逐之。”居正微聞其語,授指有司捕治之。己,湖廣、貴州界獲妖人曾光,竄入汝元、巽姓名,云謀不軌。汝元、巽俱先死,湖廣守臣具爰書下法司訊之,并曾光亦非真也,第據律論罪。
三月,大學士張居正具疏乞休。再上,上慰留懇切。最后,手書傳慈圣口諭:“張先生受先帝付托,豈忍言去!俟輔爾至三十,卻再審處,讓后人非晚也。”居正因復就職。
甲子,賜進士張懋修等三百人及第、出身有差。懋修兄敬修,亦成進士,得禮部主事。俱居正子。
八月戊子,刑部侍郎劉一儒移書張居正曰:“竊聞論治功者貴精明,論治體者尚渾厚。自明公輔政,立省成之典,復久任之規,申考憲之條,嚴遲限之罰。大小臣工,鰓鰓奉職,治功既精明矣。愚所過慮者:政嚴則苛,法密則擾。今綜覆既詳,弊端剔盡。而督責復急,人情不堪,非所以培元氣而養敦渾之體也。昔皋陶以寬簡贊帝舜,姬公以惇大告成王,淪洽當代,矩矱后世,愿明公法之。”居正得書不懌。
十一月戊寅,上以夜宴,惑于內侍孫海客等,撻二內使幾斃。慈圣太后聞之,切責上,令取《霍光傳》入覽。上悔悟,降孫海客等。明日,上諭閣臣:“朕在沖年,自多過愆,惟藉諸先生力諫,使朕為堯、舜之君。”張居正因奏:“諸內臣老成廉慎者存之,諂佞放恣者汰之。皇上亦宜痛改,戒宴飲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繼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玩好以定心志,親萬機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端趨向以肅士風,則圣德愈光矣。”上深嘉納之。
十二月甲辰,張居正請屬儒臣,以累朝《寶訓》、《實錄》,分四十余則:“曰創業艱難,曰勵精圖治,曰勤學,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謹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曰戒游佚,曰正宮闈,曰教儲貳,曰睦宗藩,曰親賢臣,曰去好邪,曰納諫,曰守法,曰敬戒,曰務實,曰正紀綱,曰審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馭近習,曰待外戚,曰重農,曰興教化,曰明賞罰,曰信詔令,曰謹名分,曰卻貢獻,曰慎賞賚,曰甘節儉,曰慎刑獄,曰褒功德,曰屏異端,曰飭武備,曰御寇盜。”仍敕次第進呈,俟明年開講。其諸司章奏切要者,即講畢面裁。時上留意翰墨,居正以為筆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系,故有是請。上嘉納之。
九年春正月,大學士張居正請令翰林分番入直,應和文章。或令侍上清燕,質問經義,陳說治理,如唐、宋故事。夏四月辛亥,上御文華殿,張居正以給事中傅作舟疏進覽云:“今江北淮、鳳及江南蘇、松連被災傷,民多乏食,至以樹皮充饑。或相聚為盜,大有可憂。”上曰:“淮、鳳頻年告災,何也?”居正對曰:“此地從來多荒少熟,元末之亂,皆起于此,今當破格賑之。”上曰:“然。”居正極言:“今有司負職,如積谷一事,屢旨申飭,竟成虛文。”上作色曰:“有司忽民,宜重處之。”居正曰:“以后犯者當如圣諭。”又曰:“江南、北旱,河南風災,畿內不雨,勢將蠲賑。惟皇上量入為出,加意撙節。如宮費及服御,可減者減之,賞賚可裁者裁之。至若施舍緇黃,不如予吾赤子也。”上曰:“然。今宮費俱節,賞賚不溢。”居正曰:“皇上謂從舊,亦近例耳。如今年暫行,明年即為例,非祖制也。臣不敢遠引,如皇祖用度最繁,然內帑尚有余積。隆慶初庫貯尚有余萬,今歲入百二十萬,猶稱乏。惟皇上省察。”上是之。
十一月,張居正一品考滿,賜金幣及酒果甚厚。手敕褒諭,有“精忠大勛,言不能盡,官不能酬”之語。加上柱國、太師,支伯爵俸。居正固辭,允之。
十年二月丁酉,大學士張居正上言:“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今尚有一事為民害者,帶征稅糧也。夫百姓財力有限,一歲之入,僅足供一歲。不幸歲歉,目前尚不能辨,豈復有余力更完累歲積逋乎!有司避責,往往將今年所征抵完舊逋。即今歲所欠,又為將來帶征矣。況征輸額緒繁多,年分淆雜,小民竭脂膏,胥吏飽溪壑。甚者,不肖有司因而漁獵。夫與其朘民以實奸貪之橐,孰若盡蠲以施曠蕩之恩。乞諭戶部,核萬歷七年以前積負,悉行蠲免。將見年正額,責令盡完。在百姓易辦,在有司易征,是官民兩利也。”上從之。詔下,中外大悅。
三月丁卯,張居正有疾,求私宅票擬。從之。
六月甲午,居正以疾再乞休,不允。上以細務委張四維,大事即居正家平章。以遼左大捷,斬速把孩功,進張居正太師。
甲辰,上遣司禮太監賚手敕諭張居正曰:“聞先生糜飲不進,朕心憂慮。國家大事,當一一為朕言之。”居正力疾疏謝,并上密奏,薦禮部尚書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明日,上即命二人入閣。
丙午,大學士張居正卒。上震悼輟朝,遣司禮太監張誠監護喪事,賜賻甚厚。兩宮太后及中宮,俱賜金幣。賜祭十六壇,贈上柱國,謚文忠。居正性深沈機警,多智數。為史官時,嘗潛求國家典故,及時務之切要者者剖晰之,遇人多所咨詢。及攬大政,登首輔,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勸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聽納。十年來海內肅清。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壤地千里,荒外警南。蠻累世負固者,次第遣將削平之。力籌富國,太倉粟可支十年,冏寺積金,至四百余萬。成君德,抑近幸,嚴考成,核名實,清郵傳,核地畝,一時治績炳然。惜其褊衷多忌,剛愎自用。初入政府,即以私憾廢遼王。久直信任,奸佞好諛成風。六曹之長,咸唯唯聽命。至章疏不敢斥名,第稱元輔。始譽以伊、周,漸進以五臣,且諛之舜、禹,居正亦恬然居之。而中允高啟愚至以“舜亦以命禹”題試士,當時目為勸進。居正卒,余威尚在,言官奏事,尚稱先太師。方奪情時,威權震主。上雖虛己以聽,而內顧不堪。身死未幾,遂遭削奪,并籍其家,子孫皆不保云。初,上在講筵,讀《論語》“色勃如也”,誤讀作“背”字。居正忽從旁厲聲曰:“當作‘勃’字。”上悚然而驚,同列皆失色。上由此憚之。及居正卒后蒙禍,時比之霍氏之驂乘。
御史郭維賢疏薦吳中行等降調,然上意已漸移。御史楊寅秋劾王國光。罷之。發馮保南京閑住。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王用汲、余懋學、朱鴻謨、趙應元、傅應禎、趙世卿、鄒元標俱復官。會潞王昏禮,所需朱寶未備,太后間以為言。上曰:“辦此不難,年來廷臣無恥,盡獻張、馮二家耳。”太后曰:“已抄沒矣,必可得。”上曰:“保黠猾,盡竊而逃。”自此內中“張先生”、“張太岳”稱謂,絕以為諱。而籍沒之舉,亦胎于此。
十二年,上從遼府次妃王氏奏請,籍沒張居正家,其產不及嚴嵩二十分之一。株連頗多,荊、川騷動。上曰:“遼府廢革,既奉先帝宸斷,又無應繼之人,著推舉親枝,以本爵奉祀,仍準王歸葬。原封抱養子述璽,準依親居住,給興庶糧二百石,本折中半支。王氏從厚,援徽府例贍養。張居正誣蔑親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地畝,假以丈量遮飾,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斲棺戮尸,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伊屬張居易、張嗣修、張順、張書,俱令煙瘴地面充軍。”
谷應泰曰:
聞之《虞書》良弼,義取協恭;《秦誓》介臣,都無他技。蓋下吏奉職,乃在才具,而端揆裁物,則在度量;卿貳奔奏,不越章程,而宰相坐論,必資道術也。矧承平之相,與創制異;沖人之相,與長君異。周公以惇大告成王,韓琦以才偏貶公著。凡以養蒙作圣,不專在于宣之綜核,明之察察耳。世稱張居正相業,譽者或許其干略,毀者僅惡其專恣。然予以皆非事實,真知居正者也。考居正大節,特傾危陗刻,忘生背死之徒耳。而其它緣飾以儒術,炫耀以智數,譬之楊子艾墻高基下,陽處父華而不實。求其論思密勿之地,表帥百寮之間,此實難矣。
方夫穆宗憑幾,顯帝沖齡,居正、拱、儀同受顧命,而內臣馮保竊叢于側。斯時逐刁之議未行,吊讓之謀潛固。賣交附珰,漏言市重。彼商鞅之因景監,相如之藉繆賢。揆之結主,固如是乎?卒之會極傳宣,新鄭被斥。而馮保以快已之怨者,即以酬次輔之恩。居正以去保之疾者,還以固綸扉之寵。鬻權夸毗,若互市然。及乎九齡遠引,頤浩外徙,始乃宮府交通,更唱迭和。馮倚執政則言路無憂,張恃中涓即主恩罔替。以故扇殿清暑,鋪氈御寒,居正所蒙,壹皆媚珰之力也。至于犯蹕具獄,詞連拱奴,謀發宰臣,風生內侍,茍非天變見于上,公議格于下,則上官黠詐,立碎奉車,易之飛文,赤誅魏氏。居正之包藏禍心,傾危同列,真狗彘不食其余矣。若夫父喪奪情,太阿不釋,李幼孜倡之于外,馮保應之于內。而居正貌乞持服,心冀慰留,無魯伯禽之東郊不啟,蹈翟方進之脫衰視事。語云:“求忠于孝。”又云:“移孝作忠。”居正其無人心者乎?何相倍之戾也!矧乃三月歸葬,六月還朝。宰我之意,惟在短喪;曹瞞之心,恐失兵柄。而且吳中行、趙用賢俱以星變陳言,艾穆、沈思孝、鄒元標各以忘親入告,乃復橫被鎖鐐,咸加杖戍。又且論死劉臺,瘦斃士期。錫爵以刎頸驚奔,張瀚以拊膺被斥。雖王巨君之芟除忤恨,梁將軍之收拷太史,淫刑以逞,不是過也。又況懋修、敬修,非列巍科,則躋清秩。是豈向、歆之學冠于漢廷,抑亦京、絳之派相援宋室乎?蓋至身死踰年,遼妃訴闕。而東園秘器,甫賜泉門;緹騎金吾,旋圍府第。匪漢元虧師傅之恩,亦田蚡貽滅族之釁也。
乃論者以居正之為相也,進《四書經解》而圣學修明,進《皇陵碑》、《帝鑒圖》而治具克舉,請詞林入直而清燕無荒,請宮費裁省而國用以裕,任曾省吾、劉顯而都蠻悉平,用李成梁、戚繼光而邊陲坐拓,厥罪雖彰,功亦不泯焉然。予以居正救時似姚崇,褊礉則似趙普,專政似霍光,剛鷙則類安石。假令天假之年,長轡獲騁,則吏道雜而多端,治術疵而不醇。斯豈貞觀之房、杜,而元佑之司馬乎?更可異者,自居正以錢谷為考成,而神宗中葉大啟礦稅。居正以名法為科條,而神宗末造叢脞萬機。嗚呼!手實之禍,萌自催科,申、商之后,流為清靜,則猶居正之貽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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