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他對我們說(他這時候正躺著),“那些有進取心和刻苦努力的人。我相信我是個真正的世界主義者。我對世界主義者非常同情。我常常象現在這樣躺在樹蔭下面,想著那些富有冒險精神的人遠征北極,或是鉆進熱帶的中心地區,感到十分欽佩。那些唯利是圖的人會問,‘他們到北極去有什么用處呢!這有什么好處呢?’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我只能說,他們到那里去可能是為了讓我躺在這里想著他們——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這一點。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說吧。我們不妨看看美洲莊園的黑奴。我敢說他們是被當作牛馬來使喚的,我敢說他們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敢說他們的處境,總的說來并不愉快;可是,對我來說,他們使大自然的風景具有生命的氣息,富有詩歌的情調,這也許就是他們比較愉快的人生目的之一。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是能理解的,而且我也不覺得奇怪!”
在這種場合下,我常常納悶,他是否想到了斯金波太太和他的孩子,在他的世界主義的頭腦看來,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人呢。據我所知,他是很少想到他們的。
從我在教堂里心怦怦亂跳的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今天又是星期六了;這些日子的天氣分外晴朗,所以,到樹林里去散步,看著陽光從透明的樹葉間隙中照射下來,在樹影婆娑的地上閃閃發光,同時,又聽到鳥兒歌唱,蟲兒低鳴(蟲聲使人懨懨欲睡),便感到心曠神怡。林子里,有一塊地方我們特別喜歡,那里遍地都是厚厚的苔蘚和去年的落葉,還有幾棵砍下來以后剝掉了皮的樹。我們坐在這里,透過那由千百根天然柱子——泛著白色的樹干——支撐著的綠色樹廊,眺望著遠處的景色:那里陽光燦爛,和我們這個蔭影重重的地方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那個拱形樹廊也使遠處的景色顯得分外幽美,乍看之下,好象是一個美麗的仙境。星期六那天,我們三個人一賈迪斯先生,婀達和我就坐在那里,但是后來,我們忽然聽見遠處雷聲轟鳴,大滴的雨點打得樹葉沙沙作響。
這星期的天氣一直非常悶熱;可是暴風雨來得太突然——至少是對我們呆在這個密林里的人來說,是突如其來的——我們還來不及跑出樹林,就發現雷電交加,雨點從樹上打下來,仿佛每個雨點都是沉甸甸的大珠子。我們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時候不應該呆在樹林里,所以我們就往外跑,登上長滿青苔的臺階——那臺階好象是兩座背靠背的寬板梯子,橫跨過樹木的圍墻——然后又從另一邊逐級而下,跑到那個離我們不遠的獵園看守人的小屋去。我們以前就常常注意這個幽暗而又別致的小屋。它就座落在樹木的濃蔭里,墻上爬滿了長春藤,附近還有一道深溝,有一次我們看見看守人的狗鉆到溝里的羊齒草叢中,就好象鉆進水里似的。
這時候,天空的烏云密布,小屋里陰暗異常。我們進去避雨的時候,只看清楚那個出來開門并給我和婀達搬來兩把椅子的男人。所有的格子窗都開著,我們就坐在門口的地方,瞅著那場大雨。看到暴風驟起,刮得樹木彎下了腰,刮得雨點象煙霧那樣順著風勢橫飄;聽著隆隆的雷聲,看著閃閃的電光;同時一心里還想到我們這卑微的生命正受到大自然的威脅而有所敬畏;然后,又覺得風雨無非是大自然的恩賜,等這暴風雨過后,就會萬象更新,連最小的花朵和葉子都會生意盎然——看到和想到這一切,心里感到分外興奮
“坐在這個風吹雨打的地方,不危險嗎?”
“噢,不危險,親愛的埃絲特!”婀達輕輕地說。
婀達是在回答我,可是我剛才并沒有說話。
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我不僅從來沒看見過那張臉,而且也沒聽過那個聲音,可是,那個聲音也同樣使我產生了奇異的感覺。剎那間,我眼前又浮現出連綿不斷的往事。
原來我們還沒跑至I撻個小屋,德洛克夫人就已經在這里避雨了,她剛才是從屋里陰暗的地方走出來的。她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手扶著椅背。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她的手幾乎觸到我的肩膀。
“我把你嚇著了吧?”她說。
不,沒有嚇著。我為什么會嚇著呢
“您就是賈迪斯先生吧。”德洛克夫人對我的監護人說。
“德洛克夫人,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他同答說。
“上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就認出您了。累斯特爵士在這里跟人發生了一些爭執——不過,我相信,這不是他引起的——因而造成某種不應該有的困難,使我不能在這里招待您,實在很抱歉。”
“我了解這個情況,”我的監護人笑著回答說,“我還是很感激您。”
她帶著那種習以為常的冷淡態度把手伸給他,說話時也很冷淡,但聲音非常悅耳。她很美麗,也很優雅;舉止落落大方,我覺得,她還具有一種魅力,能夠使人為她傾倒——如果她認為值得這樣做的話。看守人給她搬來一把掎子,她就坐在門口,正好在我和婀達中間。
“您寫給累斯特爵士的信里談到那個青年,累斯特爵士很抱歉,沒有辦法成全他,他的問題解決了嗎?”她回過頭,對我的監護人說。
“但愿已經解決了,”他說。
她似乎很尊敬他,甚至希望博得他的好感。她那高傲的態度含有某種討人喜歡的地方;當她回過頭去和他說話的時候,她的態度顯得比較親切,甚至可以說比較隨便,但是象她這樣高傲的人,又似乎是不可能的。
“這位大概也是受您監護的人吧?是克萊爾小姐嗎?”
他很有禮貌地把婀達介紹給她。
“如果您只為這樣的漂亮姑娘打抱不平,”德洛克夫人又回過頭,對賈迪斯先生說,“那您可就不配做唐·吉訶德那種大公無私的人了。不過,請您把這位年輕女士也介紹給我吧!”說著,她轉過身,面對面地望著我。
“薩默森小姐才是名符其實受我監護的人,”賈迪斯先生說,“我對她不需要向任何大法官負責。”
“薩默森小姐的雙親都去世了嗎?”德洛克夫人說。
“是的。”
“她有您這樣的監護人,實在很幸運。”
德洛克夫人這時正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說:我確實很幸運。她忽然把臉轉開,不再看我,那慌慌張張的樣子,好象表示她很不高興,甚至感到討厭似的,她又回過頭去跟他說話了。
“賈迪斯先生,我們當初倒是常常見面,可是這次分別也有好些年了。”
“時間的確不短。從那時候到我上星期天看見您為止,至少是我覺得這段時間不短了,”他回答說。
“什么!難道您也喜歡阿諛奉承這一套嗎,還是您覺得有必要奉承我!”她露出一點瞧不起的樣子說。“我大概是獲得了喜歡阿諛奉承的名聲吧。”
“德洛克夫人,您得的名聲太大了,”我的監護人說,“因此,我不得不說,您得受一點小小的罰。可是,我絕沒有阿諛奉承的意思。”
“太大了!”她微微笑了笑,重復著說,“您說的對!”
她具有威力、魅力、優越感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所以她似乎把我和婀達都當作是小孩子。就這樣,她微微笑了笑以后,就坐在那里望著那片雨景;她泰然自若,而且是無拘無束地想著自己的事,仿佛這里就她一個人似的。
“我記得。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您和我不太熱。和我姐姐倒比較熟。”她又望著他說。
“不錯,我和令姐見面的時候比較多,”他回答說。
“我和我姐姐后來就各走各的路了,”德洛克夫人說.“不過,甚至在我們決定誰也不管誰以前,就已經沒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了。我覺得,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但也沒有辦法。”
德洛克夫人又坐在那里望著雨景。這場暴風雨很快就要過去。雨勢已經大減,閃電也沒有了,雷聲只在遠處的群山隆隆作響,陽光開始照著濕潤的葉子和落下來的雨點,顯得晶瑩閃爍。我們默默地坐在那里,忽然看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四輪馬車,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我們跑來。
“夫人,”看守人說,“送信的人跟著馬車回來了。”
馬車來到跟前的時候,我們看見里面坐著兩個人。車里的人下來的時候,手里都拿著斗篷和披肩,第一個下車的是我在教堂里見過的那個法國女人,第二個是那個漂亮姑娘;那個法國女人的態度很自信,好象蔑視一切;那個漂亮姑娘卻惶惑不安,躊躇不前。
“這是怎么回事兒?”德洛克夫人說,“為什么來了兩個人?”
“夫人,目前我還是您的侍女,”法國女人說,“而送信的人說您要人侍候。”
“夫人,恐怕您可能是要我吧,”那個漂亮姑娘說。
“孩子,我要的是你,”夫人平靜地回答說,“把披肩給我披上吧。”
她微微彎下腰,那個漂亮姑娘就把披肩給她披上了。那個法國女人站在那里,沒有得到夫人的青睞,她緊閉著嘴,站在旁邊看著。
“我很抱歉,”德洛克夫人對賈迪斯先生說.“我們恐怕不能恢復往日的交情了。請您允許我派馬車回來接兩位受您監護的人。馬車馬上就回來。”
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這個盛情,她就莊重地和婀達告了別——但沒有和我告別——扶著賈迪斯先生伸起的胳臂,上了馬車;那是一輛獵園里乘坐的小馬車,上面帶有車篷。
“上來吧,孩子,”她對那漂亮姑娘說,“我要你陪著。走吧!”
馬車轆轆地走了;那個法國女人,胳臂上搭著她帶來的披肩,依然站在她方才下車的那個地方。
我認為,傲慢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的傲慢,那個法國女人正是因為自己態度傲慢而受到了懲罰。她報復的方法非常奇怪,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馬車拐上車道,然后,毫不動容,把鞋子脫下,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踩著那片到處是水的草地,沿著馬車走過的那條道往前走去。
“那個年輕女人瘋了嗎?”我的監護人說。
“噢,不是的,先生!”看守人說,他和他妻子也在后面瞅著她。“奧爾當斯才不瘋呢。她的腦瓜子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可是,她實在是架子大、脾氣暴躁——架子太大,脾氣太暴躁了!現在,她已經接到解雇通知,而別人也不把她看在眼里了,所以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哩。”
“可是,她為什么要脫了鞋踩著泥水走呢?”我的監護人說。
“什么,先生?大概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吧!”看守人說。
“也許她把雨水當成是血水了吧,”看守人的妻子說。“依我看,她發起脾氣的時候,地上就是有血水她也要趟著過去呢!”
不久,我們就從切斯尼山莊附近經過。我們第一次看見那所房子的時候,那里顯得異常安靜,現在看上去,更是如此。房子四周到處閃爍著亮品品的水珠,微風徐徐吹來,小鳥也不再沉默,正在高聲歌唱,雨后氣象一新,那輛小馬車停在門前,閃閃發光,很象童話里的銀馬車。可是,就在這個畫面上,還有一個不慌不忙地走著的人,堅定而又平靜地向那所房子走去,那就是光著腳在濕草地上走的奧爾當斯小姐。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