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進肯吉的事務所,”理查德說,“如果我在肯吉手下當學徒.我就能親眼看到那——哼——那絕不能提的事情,就能夠研究它,掌握它,對它加以適當?shù)奶幚恚蛔屗蝗撕鲆暋N揖湍荜P照婀達的利益和我自己的利益(其實這是一回事情!);我將盡最大的努力去鉆研布萊克斯頓和其他人的著作。”
對于他說的這些話,我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而且,我也看出來,由于他對那些遲遲未能實現(xiàn)的渺茫的事情,竟抱著這樣大的希望,婀達臉上不免蒙上了一層陰影。可是,我覺得,最好還是鼓勵他.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堅持到底,所以,我只勸他好好想一想,這一次自己是不是真的打定主意了。
“親愛的米涅瓦,”理查德說,“我和你是一樣老成持重的啊。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們大家都可能犯錯誤呀;可是,我再也不做這種事了,我將來要成為世界上有數(shù)的律師。這就是說,”理查德說著,又陷入了疑慮之中,“如果這種無所謂的事情,真值得小題大作,那就試一試吧!”
這一來又使我們非常嚴肅地把早先那些話重說了一遍,也使我們得出了和剛才相仿佛的結論。可是,我們還是一再勸理查德趕快去和賈迪斯先生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而他的脾氣也不喜歡隱瞞.所以他立刻帶著我們去找賈迪斯先生,向他說明一切。“理克,”我的監(jiān)護人仔細聽完他的話以后說,“我們倒是有法子讓你退學而又不丟臉,這個我們辦得到的。可是,為了我們的表妹.理克,為了我們的表妹,我們一定要慎重,不再犯這樣的錯誤。因此,在學法律這件事情上頭,我們一定要好好試一試再作出決定。我們不妨花些時間,三思而后行。”
理查德是個又急躁又輕浮的人,他當時恨不得立刻就到肯吉先生的事務所去,當場和他簽定師徒合同。不過,我們向他指出,審慎從事是必要的,他也就爽快地聽從了,他心滿意足、興高采烈地坐在我們中間,說起來就好象他終身的固定目標,從小就是目前這個讓他著迷的職業(yè)。我的監(jiān)護人對他很和藹,很親切,卻也相當嚴肅;所以,他一走,我們要上樓睡覺的時候,婀達忍不住說:
“約翰表哥,你沒覺得理查德有什么不好吧?”
“沒有,親愛的,”他說。
“理查德在這樣一件難以決定的事情上犯錯誤,倒是很自然的。這不是很了不起吧。”
“不,不,親愛的,”他說。“你不要難過。”
“噢,約翰表哥,我沒有難過!”婀達愉快地笑著說,她剛才向他說再見時,有一只手就搭在他肩膀上,現(xiàn)在那只手依然放在那上面。“可是,如果你真覺得理查德有什么不好,那我就會有點難過了。”
“親愛的,”賈迪斯先生說,“除非他真讓你覺得難過——哪怕是一點點吧,否則我是不會說他不好的。再說,即使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不會責怪可憐的理克,而要責怪我自己,因為是我讓你們生活在一起呀。可是,算了吧,這些都沒什么!他現(xiàn)在還來得及,還可以努力。我會覺得他不好?我不會,親愛的表妹!我敢說,你也不會!”
“絕對不會,約翰表哥,”婀達說,“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覺得理查德不好,我相信我也不能——我相信我也不會——覺得他不好。那時候,我倒是會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好!”
她說話的時候是這樣平靜和誠懇,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現(xiàn)在是兩只手了——抬頭注視著他的臉,她那樣子就好象是真理的化身
“我想,”我的監(jiān)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我記得在什么書上說過這樣的話:父親造了孽,往往會報到孩子身上,而母親積了德,也會報在孩子身上。明天見,我的好姑娘。明天見,我的小老太太。”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不安地目送著婀達出去,他那慈祥的
占甜臉.罩上了一層陰霾。我記得很清楚,從前婀達在爐火映照下唱歌的時候,他是怎樣望著她和理查德的;而在不久以前,婀達和理查德在他面前表白了他們倆的愛情,他也目送著他們穿過那陽光明亮的屋子,走到外面的陰影里去;可是,現(xiàn)在他的眼神改變了;就連他目送他們走了以后,又一次轉過來看我的那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也不象從前那樣充滿希望,毫無掛慮了。
那天晚上,婀達在我面前直夸理查德,夸得比平常更厲害了。她也沒有把理查德送給她的小手鐲從胳臂上摘下就去睡了。她大約睡了一個鐘頭以后,我過去吻了吻她,看見她的樣子非常安詳和幸福,我猜想她一定是夢見理查德了。
那天晚上,我一點也不想睡,便坐下來做針線活兒。這件事情本身是不值得提的,不過,我真的睡不著,而且情緒低落。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至少是我覺得自己真不知道。退一步說,就算我知道,我覺得這也沒什么關系。
不管怎么樣,我下定決心.好好做活兒,免得有絲毫空閑的時間去發(fā)愁。因而我自然而然地說,“埃絲特!你居然發(fā)起愁來了。你啊!”我這樣說是及時的,因為我——是的,我照著鏡子,真的看見自己幾乎要哭了。“你本來是事事如意的,現(xiàn)在倒好象有什么事情讓你不高興。你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啊!”我說。
如果我能睡著覺的話,那我馬上就睡了,可是我睡不著,所以我把那時為我們家(我指的是荒涼山莊)做的一些裝飾品從籃子里拿出來,堅決地坐下來做一做。這種針線活兒需要數(shù)清所有的針數(shù),我決定一直做到睜不開眼隋的時候,再去睡覺。
過了一會兒,我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可是,有一些綢子我忘了拿,那都放在樓下那間暫作“牢騷室”用的屋子的工作臺的抽屜里,沒有那些綢子就做不下去,所以我只好拿著蠟燭,輕輕地下樓去取。進屋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監(jiān)護人依然坐在那里.望著壁爐里的爐灰。他陷在沉思之中,他的書撂在一旁,他那銀灰色的頭發(fā)亂蓬蓬地披在額頭上,仿佛是他在想著別的什么事情的時候,用手把頭發(fā)弄亂了;他臉上也露出了疲乏不堪的樣子。我這樣意想不到地碰見他,不禁嚇了一跳;我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本想不和他打招呼就退出來.可是這時候,他又心不在焉地用手搔頭。看見了我,也吃了一驚。
“埃絲特!”
我告訴他我到屋里來干什么。
“這么晚還做活兒,親愛的?”
“今天晚上做得晚了一些,”我說.“因為我睡不著,做累了好睡覺。可是,親愛的監(jiān)護人,你也還沒有睡啊,而且樣子很疲倦。你沒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因而睡不著吧。”
“沒有,小老太太,就是有,那也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他說。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從來沒有的惋惜聲調,所以我在心里重復著他的話:“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仿佛這樣做,就能幫助我理解他的意思似的。
“埃絲特,呆一會兒,”他說。“我正在想你的事情哩。”
“但愿我沒給你什么麻煩才好,監(jiān)護人。”
他稍微擺了擺手,又恢復了往常的神態(tài)。他變得這樣突然,好象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克制了自己,我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重復著他的話:“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小老太太,”我的監(jiān)護人說,“我在想——我的意思是,我剛才一直坐在這里想你的身世,關于你的事情,凡是我知道的,你都應當知道。不過,我知道得很少。幾乎是什么都不知道。”
“親愛的監(jiān)護人,”我回答說,“你上次跟我談這件事情的時候——”
“可是,自從那一次以后,”他猜著我要說些什么,就嚴肅地搶先說,“我曾經考慮過,你來問我和我把事情告訴你,完全是兩回事,埃絲特。也許,我有責任把我所知道的這一點點說給你聽。”
“監(jiān)護人,如果你這樣想,那是不會錯的。”
“我倒是這樣想的,”他非常和藹可親但卻相當明確地回答說。“親愛的。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想的。如果有哪一位值得尊重的人,認為你的身世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那么,不管別人如何,至少你本人絕對不要因為不了解自己的底細,就覺得那是不得了的事。”
我坐下來,盡可能保持平靜,說道,“監(jiān)護人,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對我這樣說過:‘埃絲特,你母親是你的恥辱,而你當初也是她的恥辱。總有一天——而且時間不會很長,你對這一點一定會明白,一定會感覺出來,因為對這樣的事,只有女人才會有這種感覺的。…我追述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用手蒙著臉,這時候,我又羞愧地把手拿開,不過我希望,這一次不象剛才那樣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我對他說,我從童年時代起,一直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幸福完全是他給我?guī)淼摹K鹗謥恚孟笞屛也灰僬f下去。我很清楚,他從來都不要別人向他道謝,所以,我也就沒有說下去了。
“親愛的,九年以前,”他想了一會兒以后說,“有一位女士,平時不大跟人來往,可是給我寄來了一封信。那封信寫得嚴肅、有力,那是我在別的信上沒有見過的。她所以寫信給我(正象信中所一再說的那樣),也許是因為她脾氣特別,才對我表示信任;也許是因為我脾氣特別,才博得她的信任。信中談到一個當年只有十二歲的孤女時所用的字眼。就是你還記得的那些殘酷的字眼。那位女士在信上說,孤兒一出生,她就偷偷把孤兒撫養(yǎng)起來,并且想盡辦法,不讓人知道孤兒還活著。信上又說,如果寫信人在孤兒長大成人之前去世。那么,孤兒就會落到舉目無親和無人過問的地步。她問我.到了那一天,我愿不愿意完成她所未能完成的事情?”
我默默地傾聽著,注意地望著他。
“親愛的,你小時候的記憶一定能幫助你理解.她是從陰暗的一面來看待和敘述這一切的,她那帶有偏見的信仰。蒙蔽了她的頭腦,使她認為孩子必須贖罪,盡管孩子本身并沒有過錯。我為這個前途暗淡的小孩擔心,所以就寫了回信。”
我拿起他的手,吻了吻。
“她要求我永遠不要和她見面,因為她和外界斷絕來往已經很久了,不過,如果我派一個親信去的話,她是愿意接見的。我委托了肯吉先生。肯吉先生并沒有問她,她就自動說,她的名字是假的;她是孩子的姨媽——如果她在這件事情上頭和這孩子有什么血統(tǒng)關系的話。她還說,她只能談到這里,別的事情她是絕不肯說出來的(肯吉先生絲毫也不懷疑她這個決心)。親愛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我握著他的手,握了一會兒。
“我了解我的受監(jiān)護人比她了解我的時候多,”他為了緩和氣氛,又愉快地說,“我常常注意到,她討人喜歡,肯幫忙,,心情愉快。她每時每刻都在千萬倍地報答我!”
“可是.更經常的是!”我說,“她為她那好比父親的監(jiān)護人祝福!”
剛一提到“父親”這個詞兒.我就看到他臉上露出早先那種不愉快的神色。他象從前那樣克制住自己,不愉快的神色馬上就消失了;不過,他方才確實有過不愉快的神色,而且是剛一聽到我的話,就流露出來.所以我覺得可能是我的話使他吃了一驚。我困惑不解,又一次在心里重復著他那句話,“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絕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是的.他說得很對。我不能理解。而且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也不能理解。
“讓我象父親那樣祝你晚安吧,”他說著,在我前額上吻了一下,“你去睡覺吧。時間不早了,別再做活兒和想事情了。你這小主婦,整天都在為我們大家操勞!”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做活兒,也沒有再想事情。我向上帝吐露了感恩之情,感激他保佑我,關懷我,接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家來了一位客人,那就是阿倫·伍德科特先生。他來和我們告別;他在事先就說好要來的。他要在船上當醫(yī)生,到中國和印度去。他要離開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相信——至少我知道——他并不富裕。他那守寡的母親所能給他的錢,都用來學醫(yī)了。一個年輕的開業(yè)醫(yī)生,在倫敦沒有什么高朋貴友,那是很難飛黃騰達的;他雖然日日夜夜地為窮人服務,救死扶危,但他得到的報酬并不多。他比我大七歲。這本來是不必提的,因為這簡直同什么事情也不相干。
我記得——我是說,他對我們說過——他行醫(yī)已經有三四年,如果他能夠再堅持三四年的話,就不必離鄉(xiāng)背井了。可是他沒有遺產,也沒有積蓄,那就只好這樣做了。他總共來看過我們幾次。他這一走,我們都感到很可惜,因為內行的人認為他的醫(yī)道很出色,醫(yī)務界的一些知名人士也很器重他。
他來和我們告別的時候,第一次把自己母親帶來了。她是一位容貌依然很端莊的老太太,眼睛又黑又亮,可是似乎很高傲。
她是威爾斯人,很久以前有一個顯赫的祖先,叫摩根·阿普一柯里支,住的地方好象叫金萊特,這是個舉世聞名的人,他的家族都是皇親國戚。他那一生似乎就是跑到山里去和什么人打仗,有一個大概叫克朗林瓦林沃的彈唱詩人,曾經歌頌過他,如果我當時沒有聽錯的話,那篇敘事詩好象是叫《謬林威林伍德》。
伍德科特太太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述說,她的顯赫的祖先多么有名氣,隨后又說她的兒子阿倫,無論到什么地方去,都絕不會忘記自己的家譜,絕不會和出身不如他的人結親。她對他說,在印度有不少漂亮的英國小姐正物色對象,在她們中間找一個有錢的倒也不難;不過,光有美貌和嫁妝而沒有門第,那就配不上他這樣一個名門子弟,因為首先需要考慮的是門當戶對。關于門第的事情,她談了許多話,有一陣子,我不無痛苦地揣測一一但這是無須乎揣測的——她是不是想到或是計較我的門第
她這樣嘮嘮叨叨,伍德科特先生好象有點不耐煩,不過他很體貼,并沒有讓她覺察出來,便巧妙地把話題岔開,轉而向我的監(jiān)護人表示很感激他殷勤招待,感激我們和他一起度過非常愉快的時刻——非常愉快的時刻是他說的。他說,他無論到什么地方去,都會記住這些愉快的時刻,而且永遠加以珍惜。說著,我們就一一和他握手——至少他們是這樣做,我也這樣做了;他吻了吻婀達的手,也吻了吻我的手;他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奔赴那千里迢迢的地方去
那一天,我一直很忙碌,又要寫信回家吩咐仆人做種種事兒,又要替我的監(jiān)護人寫一些短簡,還攛了攆他的書籍和文件上的塵土;我那些管家用的鑰匙,也免不了要碰得叮哨直晌。黃昏時分,我還在忙著,坐在窗前,一邊唱歌一邊做活兒,這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凱蒂竟然來了
“噢,凱蒂。親愛的。”我說。“哪兒來的這么漂亮的花!”
原來她手里正拿著一小束非常漂亮的花哩。
“是的,埃絲特,我也覺得很漂亮,”凱蒂回答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愛的花。”
“親愛的,是普林斯送的嗎?”我低聲問道。
“不是,”凱蒂回答的時候,搖了搖頭,一邊把花舉給我聞。“不是普林斯送的。”
“哦,原來是這樣,凱蒂!”我說。“你一定是有兩個愛人吧!”
“什么?難道這些花象那樣的東西嗎?”凱蒂說。
“這些花象那樣的東西嗎?”我捏了捏她的臉蛋兒,學著她的話說。
凱蒂也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她對我們說,她只能出來半個鐘頭,因為過一會兒普林斯就要到拐角的地方等她;說著她就在窗前坐下來,跟我和婀達聊天,不時拿花給我聞,或是把花舉到我的頭發(fā)邊,看看好看不好看。最后,她要走的時候,把我拉到我的房間,把花塞在我的衣服里。
“給我的嗎?”我驚訝地問。
“給你的,”凱蒂吻了我一下,說。“這些花是某某人留下的。”
“留下的?”
“留在可憐的弗萊德小姐家里,”凱蒂說。“因為那個某某人向來對她很好,可是在一小時以前,匆匆忙忙坐船走了,他把這些花留下。不,不!不要把花拿開。就讓這些漂亮的小花留在這里吧!”凱蒂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把花整理好.“當時我也在場,如果說那個某某人是故意把花留下的,那我可不覺得奇怪!”
“難道這些花象那樣的東西嗎?”婀達笑呵呵地跟在我后面進來,快活地摟著我的腰說,“噢,當然象那樣的東西羅,德登大媽!這些花非常、非常象那樣的東西。噢,親愛的,真的非常象那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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