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倫敦逗留的時候,賈迪斯先生經常被一群態度激昂的紳士淑女包圍著,這些人的活動曾經使我們大為驚訝。奎爾先生的態度尤其激昂,我們到達倫敦不久,他就找上門來了。無論什么事情都有他一份兒,都可以看到他那亮閃閃的腦袋}他的頭頂越來越禿,好象他為了那些令人奮不顧身的慈善事業,就連頭發根也不惜犧牲似的。他對誰都一視同仁,不過他特別喜歡歌功頌德,每次碰到這種機會都不肯放過。他最大的本領似乎是對人胡吹亂捧。凡是頭上有光輪的人,不論光輪大小,他都愿意把他的腦袋湊過去沾沾光,高高興興地陪著人家坐多長時間都行。頭一次看到他對杰利比太太那樣推崇備至,我還以為杰利比太太是他最敬佩的人呢。不久我就發覺自己錯了,原來他對什么人都是那樣畢恭畢敬和大吹大捧。
有一天,帕迪戈爾太太為了什么事情來募捐,陪她一起來的就是奎爾先生。帕迪戈爾太太無論說什么,奎爾先生都要向我們再說一遍;上一次他引著杰利比太太把話說出來,這一次他也照樣引著帕迪戈爾太太把話說出來。帕迪戈爾太太為她那位健談的朋友格謝先生寫了一封介紹信,把他介紹給我的監護人。奎爾先生又陪著格謝先生來了。格謝先生是一位虛胖的紳士,皮膚老是汗津津的,眼睛小得出奇,跟他那張大圓臉很不相稱,好象上帝當初造這雙眼睛原是給別人造的,而不是給他造的。乍一看,格謝先生這副尊容并不能引起別人的好感。他剛一坐下,奎爾先生就問我和婀達(他說話的聲音格謝先生不可能聽不見),格謝先生算不算一位大人物?——就他的虛胖來說,自然可以算是一位大人物咯;不過,奎爾先生指的是智能方面——他問:我們看見他那大腦門,是不是覺得驚奇?總而言之,我們聽到許多有關這一類人所干的種種“事業”;自然,我們對這些事業都不怎么了解,不過有一點倒是挺明白的:原來奎爾先生的事業,就是熱衷于別人的事業,而熱衷于別人的事業則是大家都喜歡的事情。
賈迪斯先生是由于天性厚道、熱心為善,才和這些人交往的;可是他很坦白地告訴我們,他總覺得這些人不怎么好,因為他們的善心忽冷忽熱,他們的善舉只是裝點門面,實際上他們都是專門包攬慈善事業的投機者;這種人卑鄙無恥、聲名狼藉,說起話來慷慨激昂,做起事來手忙腳亂,虛有其表,對大人物則極盡奴顏婢膝之能事,彼此之間更是互相吹捧,還使得那些喜歡不聲不響地扶危濟困、而不愿意給人幫了點小忙就大肆吹噓的人,感到難以忍受。后來我又聽到格謝先生贊揚奎爾先生——剛才格謝先生已經贊揚過奎爾先生了,昕到他花了一個半鐘頭敘述他在一個集會上的講話(參與這個集會的還有兩個慈善學校的男女小學生,格謝先生特別給他們講了寡婦捐獻的故事,要他們每人捐出半便士,要他們舍己為人),這時候我想,那場東風至少刮了三個星期了。
我現在所以要提一提這些事情,是因為我又要談到斯金波先生。我似乎覺得,他的做法和那些人的做法完全不同;他隨時隨地流露出來的那種孩子氣和無憂無慮的態度,不僅使我的監護人感到快慰,而且也比較容易得到他的信任,因為在那一大群慈善家當中,碰到這樣一個與眾不同、毫無心機的老實人,怎能不叫他高興呢。如果有人認為我這話的弦外之音是說斯金波先生看準了這一點,因而耍出他那種老謀深算的手腕,那我實在要感到遺憾,因為我對他實在了解不夠,還不能下這樣的斷言。我想,他對我的監護人是這樣,對別人當然也是這樣的。
他近來身體不大好;因此,雖然他也住在倫敦,我們一直沒有見到他。有天早上,他突然來了,還是那么討人喜歡,還是那么高高興興的。
他說,好哇,他來了!他這一陣常犯肝火,可是闊人們也是常犯肝火的,所以他便深信自己也是個闊人。從某個角度來看,他自然是闊人,因為他總是存心加倍報答別人。他曾經用一種極其慷慨的態度,讓他的醫生賺了不少錢。他付醫藥費總是想要加倍付給,有時四倍付給。他曾經對他的醫生說,“喂,親愛的醫生,你以為你給我看病沒有要錢,那你就錯了。你要知道,我存心加倍報答你,給了你好些好些錢!”(他說)他確實打算給他好些好些錢的,因此他認為,只要他有這個意思,那就等于他真的這么辦了。如果他手頭真有那幾個臭錢(什人把錢看得多么重啊).他一定把它給了醫生,既然現在沒有,那就只好拿愿望來代替行動了。這簡直是妙極了!如果他的意思真是要給他錢,如果他的愿望是真誠的(那自然是真誠的咯!)那在他看來,就等于是錢,就等于付了醫藥費。
“有一部分原因也許是由于我不懂得金錢的價值,”斯金波先生說,“可是,我心里常常是這么想的。這似乎很有道理嘛!那個肉鋪掌柜跟我說,他要收那筆小小的帳。為了他和我兩方面對收帳這件事都不覺得那么別扭,他老把那筆帳叫作‘小小的’帳,這就是那人的天性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一點詩意。我回答那個肉鋪掌柜說:我的好朋友,既然你懂得這個道理,你這就等于收到帳了。你大可不必費這個事跑來要這筆小小的帳了。你現在就算收到這筆帳了;我這話可是當真的。”
“可是,”我的監護人笑著說,“假如他也當真,不給你肉,只給你一張帳單就算給了肉呢?”
“我親愛的賈迪斯,”他答道,“真沒想到你跟那個肉鋪掌柜一樣見識。有一個跟我打過交道的肉鋪掌柜就是這么說的。他說:‘先生,你為什么要吃十八便士一磅的春羔羊肉?”為什么我吃十八便士一磅的春羔羊肉呢,我的好朋友?’我說,他問的話使我覺得非常奇怪,‘因為我喜歡春羔羊肉呀!’我這不是挺有理由嗎?‘好吧,先生,’他說,‘要是我當初賣羊肉的時候也按照您給錢的那套辦法去做,那該多好啊!’‘我的老兄,’我說,‘咱們還是拿點理褶出來,講講道理吧。你那樣說怎么行呀!那可辦不到。你有羊肉,我可是沒有錢。你不能真有給肉的意思卻又不給,可是我就能,我真有付錢的意思而又沒法付給你了’他當時啞口無言。這件事就算完了!”
“他沒有控告你嗎?”我的監護人問道。
“不錯,他告我來著,”斯金波先生說。“不過,那是他太感情用事,不講道理罷了。提到感情用事,我就想起波依桑來了。他寫信告訴我說,你和兩位小姐答應過他,要到林肯郡他那個獨身漢的家里去呆幾天。”
“我這兩位小姐都挺喜歡他,”賈迪斯先生說,“所以我替她們答應下來了。”
“我看準是老天爺忘了給他治那神經病!”斯金波先生對婀達和我說。“他這個人太喜歡吵吵嚷嚷,象海濤那樣洶涌澎湃,是不是?也有點兒太暴躁,象頭公牛,看見什么顏色都以為是紅的。不過我也承認他是有很多很多優點的!”
假如他們兩人能彼此尊重,那就奇怪了。波依桑先生對許多事情都看得很重,而斯金波先生卻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再說,我有好幾次看見人家一提起斯金波先生,波依桑先生就要大發脾氣。當然,我當時只是附和著婀達說,我們非常喜歡他。
“他也請我來著,”斯金波先生說,“如果一個孩子能相信這樣的人,也就是說,如果在兩位天使的親切照顧之下,這孩子感到可以相信他的話,那我就去。他說,來回的路費都不要我出。我想這大概是要花錢的吧?也許要花幾個先令?也許要花幾鎊?也許要花若干錢吧?啊,我想起那個柯文塞斯來了。薩默森小姐,你還記得我們的朋友柯文塞斯嗎?”
他問我的時候,似乎是偶然想起這件事情.態度溫雅,無憂無慮,一點難為情的樣子也沒有。
“啊,記得!”我說。
“柯文塞斯已經被閻王爺逮去了,”斯金波先生說。“他再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橫行霸道了。”
他的話使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已經想起這個人那天晚,在沙發上擦著額上汗水那個樣子,可是絕對想不到發生了這么嚴重的事情。
“這是他的繼任人昨天告訴我的,”斯金波先生說。“他的繼任人現在正呆在我家里——我想,他管這種做法叫查封吧。他是昨天到我家來的,昨天正好是我那藍眼睛女兒的生日。我就向他說:這很不講道理,也很不方便。如果你有兩個藍眼睛的女兒,你也不喜歡我在她生日的那一天不請自來吧?可他還是在我家留下來了。”
斯金波先生因為這件又有趣又荒唐的事情大笑起來,接著又輕輕彈著面前的鋼琴。
“他還告訴我,”他二邊說,一邊彈琴伴奏,他的話和鋼琴聲都是斷斷續續的,我現在只好把他每句話都分成若干旬:“那個柯文塞斯留下了。三個孩子。沒有母親。柯文塞斯的職業。也不光彩。他那些孩子。處境很困難。”
賈迪斯先生站起來,一邊抓頭,一邊來回踱步。斯金波先生正彈著婀達喜歡的一支曲子。婀達和我都望著賈迪斯先生;我們倆都覺得我們知道賈迪斯先生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我的監護人有時踱著步,有時站著不動,好幾次抓抓頭發又停下手來,停了一會又動手去抓。最后,他把手放在琴鍵上,不讓斯金波先生彈下去。“我不喜歡這個,斯金波,”他若有所思地說。
斯金波先生早把剛才談的事情忘得千干凈凈,這時拾起頭來,現出驚訝的樣子。
“社會上需要這種人,”我的監護人接著說,一邊在鋼琴和墻壁之間的那一小塊地方來回踱著,同時還不停地抓著后腦勺,把頭發往上推起,那頭發就好象是被一陣猛烈的東風吹成那個樣子似的。“如果是由于我們的錯誤和愚蠢,由于我們缺乏處世經驗,或是由于我們的命運不好,因而社會上需要這樣一種人的話,那么,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該向他們報復。他那個職業并沒什么害處。他需要養家活口。關于他那些孩子的生活,咱們倒是希望打聽打聽呢。”
“啊!你是說柯文塞斯嗎?”斯金波先生喊道,他終于弄懂了賈迪斯先生的意思。“這個好辦,只要到柯文塞斯的‘大本營’去一趟,你就能打聽出來了。”
賈迪斯先生向我們點了點頭——我們剛才就等他這個暗示了,“來吧!親愛的,咱們這就上那兒去。反正是要出門,為什么不上那兒去呢!”我們很快就穿戴好,走到街上。斯金波先生也跟我們一起去,并且對這次“登門拜訪”很感興趣。他說:這一次不是柯文塞斯來找他,而是他去找柯文塞斯,真叫他覺得新鮮,覺得開心
他先領我們到法院小街附近的柯西特街;這里有一所房子,窗戶上都裝著鐵條。斯金波先生管這房子叫做“柯文塞斯城堡”。我們走到大門口,拉了拉鈴。一個樣子怪難看的男孩從一間類似辦公室的房子里走出來,隔著一道鐵柵門看了看我們。
“你們找誰呀?”那個男孩問道,把下巴夾在兩根鐵條中間。
“你們這里最近是不是死了一個密探,或者官員,或者什么人?”賈迪斯先生說。
“是呀?”那個男孩說,“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他姓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他姓涅克特,”那個男孩說。
“他住在什么地方?”
“鐘摟大院。”男孩說。“左邊,一個叫布蘭德的雜貨鋪就是。”
“他這個人是不是——我該怎么說呢?”我的監護人喃喃地說——“很勤快吧?”
“涅克特嗎?”男孩問道。“是啊,勤快極了。他在釘梢的時候從來也不嫌累。如果他得在街頭上釘梢的話,他能一氣等上八九個鐘頭呢。”
“他滿可以做些更壞的事。”我聽見我的監護人自言自語地說。“他滿可以那樣做,可是他沒有做。謝謝你。我要打聽的就是這些事情。”
我們離開的時候,那個男孩還歪著頭,兩只胳臂抱著鐵柵。他的嘴貼在那上面,好象也在咂那鐵柵,顯出很親呢的樣子。我們走回林肯法學協會,斯金波先生一直在那兒等著我們,因為他剛才不愿意靠近柯文塞斯。隨后,我們就一起上鐘樓大院去了,那是一條很窄的小街,離林肯法學協會不遠。我們很快就找到那個雜貨鋪了。鋪子里有一個樣子很和善的老太太,她好象有點水腫病或氣喘病,也許兩種病都有。
“涅克特的孩子嗎?”她回答我的話說。“不錯,就住在這兒,小姐。在四樓,請上去吧。那門正對著樓梯口。”她隔著柜臺把鑰匙遞給我。
我看了看鑰匙,又看了看她;可是她好象覺得我應該知道這把鑰匙是干什么用似的。既然這只能是開那幾個孩子家屋門的鑰匙,我也就沒再問她什么,走了出來,領著大家打那座黑暗的樓梯走上去。我們盡量輕輕悄悄地往上走,但是那些樓梯板已經破爛,我們四個人的腳步踏在上面,還是免不了有些聲音。到了三樓,便發現已經驚動了一個男人,這個人正站在屋里,往外272瞧著。
“是找格里德利嗎?”他問道,一邊用憤怒的眼光打最著我。
“不是,先生,”我說,“我還要到上面去。”
婀達、我的監護人和斯金波先生隨著我從他面前走過時,似也用那種憤怒的眼光逐個打量著他們。賈迪斯先生向他問好。“你好!”他答道,那態度又粗暴又兇狠。他的個子很高,臉色很難看,頭發稀稀疏疏,表明他飽經憂患;他臉上也布滿深深的皺紋,兩只眼睛向外鼓著,他的相貌是那樣兇惡、態度是那樣暴躁,再加上他的體格是那樣高大魁梧(盡管體力顯然是日漸衰退),我看了禁不住害怕起來。他當時手里拿著一支筆。我從門口走過時,看見他的屋里到處都是字紙。我們往頂樓上走,他仍然在那里站著。我敲了敲門,屋里有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說,“我們被鎖在屋里啦。鑰匙在布蘭德太太那里。”
于是,我用鑰匙把門開開了。這是一間很簡陋的屋子,屋頂是斜的;屋里只有寥寥幾件家具。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抱著一個一歲半的沉重的小女孩,正哄著她,讓她別哭。這時天氣已經很冷,但是屋里沒有爐火;兩個孩子只好圍著破圍巾來御寒。可是他們穿的衣服還是不夠暖和,男孩讓小女孩的頭靠在他肩上,一邊哄,一邊抱著她走來走去,兩人的鼻子都凍紅了,小身體也凍得縮成一團。
“誰把你們倆鎖在屋里的?”我們禁不住問道。
“查理,”小男孩站住,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們說。
“查理是你哥哥嗎?”
“不是,是我姐姐,她本來叫夏洛蒂。爸爸管她叫查理。”
“除了查理,你們家里還有別的人嗎?”
“我,”小男孩說,“還有愛瑪,”他拍了拍懷里那小女孩的小軟帽。“還有查理。”
“查理這會兒上什么地方去了,”
“洗衣服去了,”小男孩說著,義來回地走起來.而且因為想一邊走一邊看著我們,他把小女孩歪到一邊,差一點讓她那戴著布帽子的頭碰到床架上。
我們幾個人一時面面相覷,然后又看了看這兩個孩子。就在這個時候,進來了一個小姑娘,她的個子完全是小孩的個子,可是她的樣子——她的樣子也很好看——倒顯得很懂事,顯得比原來的歲數大。她戴著一頂很大的成年婦女的帽子,正用那條成年婦女用的圍裙擦干她那裸露的胳臂。她的手指頭泡得皺巴巴的,一點血色也沒有;在她正擦著的雙臂上,還有些肥皂水冒著熱氣。要是換個環境,她簡直象個觀察力非常敏銳的小孩,正在模仿貧窮的勞動婦女洗衣服,鬧著玩兒呢。
她是從附近一個什么地方跑回來的,而且跑得非常快。因此,盡管她身子很輕巧,還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一下子竟說不出話來,只顧站在那兒喘氣,一邊擦著胳臂,一邊默默地瞅著我們。
“啊,這就是查理!”那個小男孩說。
他抱著的那個小女孩,這時正伸出雙手,哭著要查理抱。小姑娘立刻把她接過去,那樣子就跟一個圍著圍裙、戴著帽子的成年女人差不多。那個小女孩親熱地摟著她,她就站在那里,越過小女孩的頭上望著我們。
當我們給那個可憐的小姑娘拿過一把椅子,讓她抱著孩子坐下的時候(那個小男孩一直依偎著她。揪著她的圍裙),我的監護人喃喃地說:“這孩子怎么能養活這倆個小的呢?瞧瞧這個家!看在上帝份上,瞧瞧這個家啊!”
這樣一個家確實匣該瞧一瞧,這三個孩子現在相依為命,兩個小的完全靠那個大的養活,而這個大的年紀又這么小——然而奇怪的是,她那孩子氣的身上竟帶著成年人的穩重。
“查理,查理!”我的監護人說。“你今年多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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