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滿懷熱情的公雞,在竭盡全力啼叫的時候,它知道自己解決了什么樣的問題嗎?或者,它對這件和它毫無關系的事情大嚷大叫(不過,人們在得意的時候,也是這樣公然大嚷大叫的),它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嗎?當然,這都是它自己的事情。只要黎明到來,只要早晨到來,只要中午到來,那就行了。
后來,精明強干的地保——晨報就是這樣形容他的——帶著他那幫窮朋友,來到克魯克先生那個鋪子,把我們那位與世長辭的親愛的弟兄的尸體抬走,抬到一個四面都被圍起來的墓地里去;那個地方瘟疫流行、污穢不堪,把惡疾傳染給我們那些尚未與世長辭的親愛的兄弟姐妹,而我們那些趨炎附勢的親愛的兄弟姐妹——但愿他們早日與世長辭!——卻心滿意足,怡然自得。他們把我們那位與世長辭的親愛的弟兄抬到這一小片土地來,舉行基督教式的葬禮,但是這小片污穢的土地,就連一個異教徒也會把它當作極其不堪的東西而加以拒絕,連一個野蠻人也會望而生畏。
在這里,除了一條小隧道似的、臭氣沖天的小巷通向墓地的鐵門以外,四面都是房子;在這里,在這些死人的周圍,活人正干著種種壞事,而在那些活人周圍,死人也在散發著種種的毒素;在這里,他們把我們那位親愛的弟兄埋在地下一兩英尺深的地方;在這里,他被埋到爛泥里去,而將來也要從爛泥里爬出來:他將是復仇的魔鬼,出現在許多病榻之前,他將成為可恥的證據,向未來的年代說明,當年“文明”和“野蠻”,怎樣牽著這個妄自尊大的島國往前走。
來吧,黑夜,來吧,黑暗的世界,因為在這樣一個地方,你們無論來得多快,也都不算快;無論呆得多長,也都不算長了吧,那些破爛房子的窗戶里的姍姍來遲的燈光,還有你們那些在房子里干著不可告人的勾當的人們,你們在為非作歹的時候,至少可以關上窗戶,把這種不堪入目的情景隔絕起來了吧,煤氣燈的火焰,你在那扇鐵門上發著陰森森的亮光,污濁的空氣就附在那上面,好象女巫用的油膏似的,一接觸就令人覺著粘粘糊糊!你們做得對,應當向每個過往行人喊道,“瞅瞅這兒吧!”
正當黑夜到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垂頭喪氣、磨磨蹭蹭地穿過那條隧道似的小巷,來到鐵門外面。他扶著門,從欄桿中間往里瞅著,站在那兒瞅了一會兒。
然后,他用他帶來的破笤帚輕輕掃著臺階,把拱道打掃干凈。他掃得很快,很干凈;他又往里面瞅了一會兒才走開。
喬,原來是你呀?好啊,好啊!你雖然是個被否決了的證人,你“說不清”將來落到比世人高一等的神靈手里會怎么樣,不過你并不是完全愚昧無知的。你這樣做,說明在你的理智里,隱隱約約地閃爍著一線的光明,因為你喃喃地說,
“他對我實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十二章在戒備中
林肯郡的雨終于停止,切斯尼山莊也跟著熱鬧起來。朗斯威爾太太忙得不亦樂乎,因為累斯特爵士和夫人正從巴黎啟程回家,她得好好準備迎接。上流社會的消息靈通人士打聽到這個好消息,便告訴給還蒙在鼓里的英國。消息靈通人士還打聽到,他們準備在林肯郡那所古老而好客的祖傳邸宅里,招待一群高貴而顯赫的——上流社會的消息靈通人士,英語講得很糟糕,可是說起法語卻運用自如,神氣十足。
為了向那群高貴而顯赫的人物表示更大的敬意,同時也為了顧全切斯尼山莊的體面,獵園里那個破橋洞已經修好;河水也退回原來的河道里,一座橋架了起來,顯得非常幽雅,從邸宅那里望去,煞是一片好風光。明亮而陰冷的陽光射進了發黃的鼠李樹叢,贊許地望著凜冽的寒風席卷著落葉,吹干了青苔。一整天,陽光追隨在行云投下來的陰影后面,掠過了獵園;陽光追逐著陰影,可是永遠追不上。陽光照進了窗戶,一道道明亮的光線和一個個明亮的光片,撫弄著德洛克先人的肖像,這是畫家們當初根本意想不到的。陽光橫射過大壁爐架上夫人的肖像.投下一道粗粗的左斜線,這道光線彎彎曲曲地投射到壁爐里去,好象要把壁爐裂成兩半。
就在這樣陰冷的陽光下,就在這樣凜冽的寒風里,夫人和累斯特爵士,坐在長途旅行用的馬車里(夫人的忠實的女傭人和累斯特爵士的忠實的男傭人坐在馬車后面的隨從座位上),正啟程回家。鈴鐺聲和鞭梢聲不停地響,那兩匹沒有騎人的馬一再使勁往前沖,另外兩匹卻騎著兩個戴著亮閃閃的帽子和穿著過膝的長統皮靴的馬夫,這四匹馬都揚起馬鬃,翹起尾巴,拖著那轆轆隆隆的車子,離開了梵多姆廣場上的布里斯托爾飯店,緩緩地穿過利弗麗大街的光影交錯的柱廊,穿過丟掉了腦袋的國王和王后的慘遭劫難的御花園,經過協和廣場、香榭麗舍廣場以及星辰廣場上的凱旋門,離開了巴黎。
說實在的,這幾匹馬無論跑得多快,德洛克夫人還是嫌慢;因為就是在這個地方,夫人也感到厭煩得要死。在這個煩死人的世界里,夫人覺得,不論是音樂會、招待會、歌劇、戲劇,或者坐車兜風,都沒有什么意思。就在上星期天,正當那些可憐的窮人在尋歡作樂的時候——原來在這一天,巴黎城里的人們,有的在御花園修剪過的樹木和雕像中間同孩子們做游戲;有的約了一二十個伙伴,肩并肩地游逛香榭麗舍廣場(這個廣場由于有會表演的小狗和旋轉木馬,更顯得其樂無窮了),還有少數人不時穿過陰暗的圣母大教堂,來到某根柱子的柱基跟前,趁著生銹的鐵絲架上的小蠟燭射出的燭光,做簡短的禱告;而在巴黎城外四郊的人們,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誦情,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煙,有的去謁陵,有的打臺球,有的斗紙牌,有的玩骨牌,有的賣假藥,同時,那里還有許多損害健康的、有生和無生的垃圾——就在上星期天,夫人在百無聊賴之中,在“失望巨人”的掌握之下,看見自己的女傭人興高采烈幾乎都看不順眼。
因此,夫人離開巴黎時,無論車子走得多快,她都嫌它慢。她拋在身后的那種心靈深處的厭倦,已經在她前面等著她——她身旁的精靈已經用厭倦的腰帶箍住了整個世界,怎么也解不開了——不過補救的方法雖然不理想,有倒是有的,只要經常掉換就行,這個地方待厭了,換個地方又可以得到補救。那就把巴黎遠遠地拋在后邊,換個口味,看看冬天里那些望不到頭的、古樹參天的林蔭道和縱橫交錯的道路吧!當她回過頭看的時候,巴黎已經在好幾英里地方以外了,星辰廣場上的凱旋門變成一個小自點,在陽光里閃爍,巴黎城也成了平原上的一個小丘’有兩個黑色的方塔聳立在巴黎城上,光與影向它斜斜地投下來,就象雅各在夢中看見的天使似的。
一般說來,累斯特爵士總是那樣怡然自得,很少感到厭煩。要是遇到沒有別的事可干,他總是想著自己如何偉大。一個人有了這樣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目來消磨時間,倒是有莫大好處的。他看完信件以后,就靠著車廂的一角,回顧一下他在社會上的重要地皮。
“你今天早晨收到的信很多吧?”失人過了好一會才問道。她看書已經看累了。要知道,在二十英里的路程中,她看了差不多有一頁呢。
“可是,這些信都沒什么內容。什么也沒有。”
“我剛才好象看見圖金霍恩先生的一封長信。”
“什么東西都逃不過你的眼睛,”累斯特爵士帶著欽佩的表情說道。
“咳!”夫人嘆了一口氣。“他是個最討厭不過的人啦!”
“他在信上——請你稍等一會兒——他在信上,”累斯特爵士一邊說,一邊把信挑出來并把它打開,“給你附了幾句話。剛才我看到他在信末附加那幾旬的時候,我們正好停車換馬,所以我就給忘了。請你原諒。他說——”累斯特爵士好半天才把眼鏡掏出來,把它戴好,所以夫人似乎有點生氣了。“他說,‘關于該通道之通行權一事——’請原諒,我看錯一行了。他說——對啦!我找到了!他說,‘謹向夫人致意,希望這次變換環境能對夫人的身心有所裨益。請向夫人轉達(她可能對此事發生興趣),關于那個給大法官庭案件抄寫口供書的人,我有些話要等夫人回來以后奉告。我記得夫人對那份口供書很感興趣’我最近曾見到那個抄寫口供書的人。”
夫人探身向前,望著窗外。
“這就是他附的那幾句話,”累斯特爵士說。
“我想下去走一會兒,”夫人說,依然望著窗外。
“走一會兒!”累斯特爵士帶著驚奇的聲調重復了一遍。
“我想下去走一會兒,”夫人毫不含糊地說。“請把馬車停一停。”
馬車停了,那個忠實的男傭人看到夫人那個不耐煩的手勢,便從馬車后面的隨從座位上跳下來,打開車門,放下踏板。夫人很快地下了車,又很快地往前走著。累斯特爵士雖然殷勤周到,卻來不及攙扶她,而被拋在后面。一兩分鐘以后,他才趕上她。夫人滿臉笑容,顯得非常嬌媚;她攙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步行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感到非常厭煩,便回到馬車上去了。
這三天的時間,大部分是在轆轆隆隆的馬車中度過,鈴鐺聲和鞭梢聲時大時小,兩匹騎著人的馬和兩匹沒有騎人的馬忽快忽慢。累斯特夫婦在他們下榻的旅館里相敬如賓,得到了大家的贊揚。金猿飯店的老板娘說,雖然爵士的歲數,對夫人來說,確實是顯得大一些,雖然他滿可以作她的慈父,但是人們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彼此相愛的。人們注意到,爵士白發蒼蒼,手里拿著帽子,站在那里攙著夫人上下馬車。人們注意到,夫人怎樣溫柔地點點頭,優美地伸出了手,表示贊許爵士的殷勤,這簡直是妙不可言。
可是,大海并沒有對大人物表示敬意。大海顛簸著他們,就象顛簸著小魚兒一樣。大海和往常一樣,總是跟累斯特爵士過不去,使他的臉變得青一塊白一塊,活象干酪一般;同時,還使他的貴體違和,覺得天旋地轉。在他看來,大海就是自然界的“急進派”。不過,他停下來休息一陣以后,他的尊嚴總算使他克服了身體上的不適;在前往林肯郡的途中,他和夫人只在倫敦呆了一夜,便繼續奔向切斯尼山莊。
就在這樣陰冷的陽光之下,就在這樣凜冽的寒風之中,他們的車子開進了獵園。天色越暗,陽光就越發陰冷;林子里光禿禿的樹影愈是錯雜朦朧,寒風就越發凜冽,這時候落日的余輝映照著鬼道西邊的一角,而鬼道也逐漸消失在暮色之中。烏鴉在大道兩旁榆樹上的“高樓大廈”里擺蕩著,似乎在討論下面駛過的馬車里坐著什么人。有的認為是累斯特爵士和夫人回來了;有的跟那些不滿意這個說法并表示異議的伙伴進行爭論;有時候,它們一致認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有時候,由于一只頑固的昏昏欲睡的烏鴉最后哇地叫了一聲,堅持表示反對,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那輛旅行馬車隆隆地朝著邸宅駛去,聽任烏鴉在樹上撲動和啼叫。邸宅那里的爐火從一些窗戶透射出亮光來,可是并不是許多窗戶都有亮光,使人看到房子正面那些越來越黑暗的景物以后,還覺得這房子住著人。不過那些高貴而顯赫的人們,很快就會給這所房子帶來生氣勃勃的氣象的。
朗斯威爾太太在門口恭候,她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握了握累斯特爵士象往常那樣向她伸出來的手。
“你好嗎,朗斯威爾太太?看見你真高興。”
“你回來啦,累斯特爵士,身體健康吧。”
“我身體很健康,朗斯威爾太太。”
“夫人看來身體也很好,”朗斯威爾太太說著,又行了一個屈膝禮。
夫人沒有多說話,只表示她身體還好,但是感到很疲倦。
這時候,露莎正遠遠地站在女管家后面。夫人向來是對什么都不露聲色的,但是她觀察敏銳,一眼就看見露莎,不由得問道:“那姑娘是誰?”。夫人,這是我收的一個小學生,叫露莎。。“露莎,到這里來!”德洛克夫人甚至帶著一種很感興趣的樣子,招手讓她過來。“噢,孩子,你知道你長得多漂亮嗎?”她一邊說,一邊把兩只食指搭在露莎的雙肩上。
露莎滿臉通紅,說道,“哪兒的話。夫人,我不漂亮!”她往上看了看,又往下看了看,一時不知該往什么地方看才好,呵是她那樣子越發顯得漂亮了。
“你多大歲數了?”
“十九啦,夫人。”
“十九啦,”夫人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遍。“小心啊,別讓人家拿那些甜言蜜語把你給捧壞了。”
“是的,夫人。”
夫人用那戴著手套的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拍了拍露莎那帶著酒窩的臉蛋兒,然后就走到橡木樓梯跟前,累斯特爵士站在那里,象個騎士似地等著護送她。一個已故的德洛克在畫框里瞪著眼睛,他的畫像和他在世時的身材一般,呆頭果脯的神氣也是一般樣,看上去好象茫然不知所措——當初在伊利莎白女王時代,他的心情大概就是那樣。
那天晚上,露莎在女管家的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成,只是喃喃地重復著德洛克夫人對她的贊揚。她多么和藹,多么優雅,多么漂亮,多么高貴啊;她的聲音多么甜蜜,她的撫摸多么令人激動啊,露莎現在還能感覺出來!朗斯威爾太太也因為有這樣一位夫人而引以為榮;她說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只是,關于夫人是否和藹可親這一點,她有保留意見;她對這一點還不敢完全肯定。她要是對這個高貴門第的任何成員稍加毀謗,特別是對整個世界都贊賞的夫人加以指摘,那是天地不容的;可是,朗斯威爾太太認為,夫人如果不是那樣冷冰冰、跟別人格格不入,而是稍微“隨和一點”,那一定會顯得更加和藹可親的。
“夫人沒有孩子,這簡直是太可惜了,”朗斯威爾太太加了“簡直”兩個字,因為德洛克這一家的事情,是上帝的特殊安排,要是有人認為有什么安排比這更好的話,那不啻瀆犯神明.“要是她有一個女兒,一個成了年的小姐,來讓她操操心,那么,我想,她目前唯一缺少的那種美德也就得到彌補了。’
“奶奶,那也許會使她更加驕傲吧?”瓦特說道。他真是一個好孫子,到家以后,又上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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