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劉瑾假湖廣災傷為名,奏遣同鄉侍郎韓福出理糧餉。??茢縿兿?,饋銀數萬。已,復命福兼副都御史,督理湖廣逋賦,民甚苦之。逮御史王時中下獄。正德初,時中抗疏論瑾,瑾銜之,識名于屏。已而時中巡按宣、大,見綱紀隳弛,極意振厲。總督劉宇,瑾私人也,常以贓吏囑時中,不從。瑾既憾時中,宇復譛之。瑾矯詔逮系,令荷重枷,露立三法司之前三日,數踣且殆。李東陽援之,得釋。
以王佐為南京戶部尚書。時遣科道稽核各邊糧芻,先后巡撫憲臣多坐累系獄。佐一日同尚書顧佐等見瑾,瑾言及茲事,曰:“朝廷必大誅戮,乃大懼耳?!弊粼唬骸氨境磭L戮大臣。”有毀尚書許進者,瑾語諸大臣曰:“許進奸邪,若尚書劉宇可為吏部?!弊粼唬骸白襞c劉尚書素厚,與許尚書交淺;然許素有望,恐劉尚書不如也?!睔е咭蛟唬骸巴踝酎h進。”瑾怒,遂有是遷,欲姑遣之去而徐圖之。
劉瑾矯詔令進士陳璋致仕。璋登弘治乙丑進士,既歸,欲終身養母,母讓之曰:“不聞舍孝子而為忠臣者乎?吾得汝祿養足矣。”促北上。至是抵京,值瑾竊政獲罪,遂矯命令致仕。許進宣言于朝,曰:“古今曾有進士致仕者乎?”欲援之而力不能。同事強璋賄瑾,璋曰:“官以賄成,吾不為也。”怡然就道,及家甫二旬而母終,議者謂天所以成孝子也。后瑾誅,應詔起用。
五月,南京大饑,劉瑾矯詔敕運米三十三萬石,轉恤鳳陽。南京兵部尚書何鑒執奏,言留都地方重于鳳陽,災傷甚于淮西,止之,始得遣官賑濟。劉瑾矯詔籍沒已故戶部尚書秦纮、通政強珍財產,家屬遣戍。
西廠太監谷大用遣邏卒四出,刺南康民吳登顯等三家,以端午競渡,擅造龍舟捕之,籍其家。自是,偏州下邑,見華衣怒馬,京師語音,輒相驚告。官司密賂之,人不貼席矣。
六月,鎮守太監廖堂薦舉內外官,預擬升調,吏部多徇之。吏科給事中何紹正劾堂雖奉旨,察賢否注遷,當付吏部。上責堂,下所薦于御史。
執朝官三百余人下詔獄。時早朝有遺書丹墀者,上命拾以進,則告瑾不法狀也。瑾大怒,矯旨跪百官奉天門下,諸監立門東監之。有頃,命大臣出。翰林院官東向跪,曰:“內監雅待眾翰林,敢爾?”亦使出。御史等官東向跪,曰:“御史習知法度,亦寧敢爾?”瑾不聽。時暑甚,僵偃十數人,命曳出。內監黃偉忿曰:“書中所言,皆為國為民。好男子死即死耳!何不自言,嫁禍他人為?”瑾努目曰:“是何好男子!不露章,乃匿名。匿名,固死也,矧御前!”拉諸監入,李榮曰:“入矣,公等俛而舒?!绷顑蓉Q擲冰瓜焉。有頃,瑾還來,榮曰:“來矣!”皆還跪。瑾目之怒,復入。至暮,盡送下詔獄,長安鬻飯者,爭飯百官市中。明日,李東陽疏救,瑾微聞出內寺,乃得釋。上手匿名書,曰:“汝謂賢,吾故不用;汝謂不賢,今用之?!彼焱死顦s、黃偉,任瑾益專。
逮前戶部尚書韓文下獄。瑾已勒文落職,怒不已,乃以戶部廣東司遺失簿籍,遣官校械系至京,下錦衣衛考訊,欲置之死。監禁數月,罰米二千石,赴大同親納。時諸大臣忤瑾去者,瑾俱誣以舊事,令輸粟塞下。尚書王佐、張縉、楊守隨、何鑒,都御史熊繡、孫需、戈瑄等皆不免。鬻產不能給,稱貸以償,縉紳為之騷然。
給事中安奎、潘希曾,御史張彧、劉子勵俱以查盤,后先忤瑾意,下獄???、彧荷校且死,李東陽疏救之,始釋。希曾、子勵杖三十為民。
秋七月,以雍泰為南京戶部尚書。瑾以泰不附已,恨之,并欲逐許進。尋遂矯詔令泰致仕。時保國公家人朱瀛者,謀傾許進,以劉宇代之。因進嘗薦雍泰,乘間言于瑾曰:“許尚書佯為恭謹,而外示抗直。如雍泰為山西按察使及宣府巡撫,皆以剛暴辱屬吏,朝廷屢貶不用。今進欺公舉用,又揚言公因泰同鄉用之,非吏部本意?!辫笈?,立召原任文選郎中張彩入內,詰問雍泰貶謫事,如何不備入奏內?采曰:“奏稿備載,許尚書涂之。”瑾索原稿視之,果然。于是擬旨以進欺罔,斥致仕,尋除名為民。馬文升、劉大夏俱以薦雍泰削籍,編修劉瑞亦以薦泰罰粟二百石,輸大同。
八月,逮前兵部尚書劉大夏、南京刑部尚書潘蕃下獄,謫戍。大夏在中樞,議革勇士,節光祿無名供饋,歲省官府浮費數百萬,近幸滋不悅。大夏既歸,有激怒于上者,太監寧瑾素重大夏,叩頭諫曰:“此先帝意,非大夏建白?!蹦嗣?。又孝宗召見,嘗言劉宇在大同私養官馬,饋送權貴。孝宗密遣錦衣衛百戶邵琪往察之,以養馬未送回奏,太監李榮為解得免。至是,宇銜舊怨,言于劉瑾,謂籍大夏家,可得數萬金,焦芳亦共譛之。會土目岑猛怨潘蕃,圖還田州。納賂瑾,瑾簡蕃原奏岑猛獄詞、大夏在兵部議覆。遂矯詔以猛為田州同知,逮大夏、蕃至京下錦衣衛獄,將坐以“激變土官”罪死。大學士王鏊曰:“岑氏未叛,何名為激變?”都御史屠滽亦言:“大夏不宜深罪?!辫瑡犃R曰:“即不死,可無戍耶!”李東陽婉解之。瑾使使诇大夏家實貧,乃與宇謀,與蕃俱擬戍廣西。焦芳曰:“是送二人歸也?!彼彀l甘肅衛。大夏雇騾車出都門,觀者如堵。所在罷市,父老涕泣,士女攜筐進果食。有焚香密禱,愿大夏生還者。
以南京右都御史張泰為南京戶部尚書,致仕。泰素清貧,為都御史,奉表賀圣壽,以土葛遺瑾,瑾銜之。會吏部推補是職,瑾矯旨致仕。劉瑾矯詔以劉宇為吏部尚書,曹元為兵部尚書。
南京提學御史陳琳上言:“惜老成,宥狂直。”謫廣東揭陽縣丞。琳因瑾排大臣出臺諫,故言及之。
九月,江西按察司副使王啟忤劉瑾,降廣西容縣知縣。啟為御史時,敢言,忤中貴。瑾銜之,故有是降。尋又令廣西巡按提問,罰米三百石輸官。瑾又矯旨留巡按御史胡瓚二年。瑾以已陜西人,瓚不附已,故留之。未幾,論遼東事,罰米三百石。
劉瑾禁各處有司,不許奏災異。
冬十月,劉瑾矯詔以翰林學士張昺為鎮江府同知,修撰何瑭為開封府同知。昺、瑭皆抗直,見瑾不為禮,坐事謫之。
下陜西舉人郝序于獄。序,戶部侍郎郝志義子。志義卒,序援例乞祭葬,瑾謂洪武禮制無此例,下錦衣衛獄,謫戍。瑾自擅政,馬永成等八黨父俱封都督,造墳葬祭。所命祭文,皆李東陽撰,臺諫不敢言。
劉瑾矯旨改惜薪司外廠為辦事廠,榮府舊倉地為內辦事廠。時既立西廠,以谷大用領之。瑾又自領內廠,比東、西廠尤酷烈。中人以微法,往往無得全者。市井游食無業之人,如磨工、鬻水者,皆逐之四出,千余人集城外東郊,持白挺劫人,聲言欲甘心瑾。瑾懼,乃復之。瑾又令寡婦盡嫁,及停喪未葬者盡焚棄之,京師哄然。瑾恐有變,乃罪其首倡言者一人,以安眾心。皆立內廠以后事也。劉瑾矯詔天下,發遣盜賊連親屬。
十一月,劉瑾創玄真觀于朝陽門外,大學士李東陽為制碑文,極稱頌。
四年春正月,總督漕運副都御史邵寶致仕。時公卿多出入瑾門,寶一無所通。瑾數以危言撼之,不為動。瑾惡平江伯。平江伯,漕帥也,事與寶相關。瑾怒,禍且不測。李東陽力解之,乃得致仕去。以山西提學副使王鴻儒為國子祭酒。鴻儒在山西有聲,劉大夏嘗對孝宗稱其大可用。吏部從人望舉之,尋以守正忤劉瑾,回籍。罷興化知府張嵿為民。嵿先任刑部郎中,時隆平侯張佑卒,無嗣,弟侄爭襲,賂瑾。瑾囑之,不為徇。正德三年,出守興化,瑾有所饋,不報??と舜鞔筚e弱冠登第,瑾欲奪其舊聘,以弟女妻之。以囑嵿,亦拒不許。瑾怒,遂摭隆平侯奪爵事,誣罷歸家。
二月,劉瑾矯詔行吏部,不時考察兩京及在外方面官。勒原任大學士劉健、謝遷為民。先是,詔舉懷才抱德之士,以余姚周禮、徐子元、許龍,上虞徐文彪應詔。劉瑾以四人皆遷鄉人,而草詔由健,欲因而害之,矯旨下禮等鎮撫司鞫之。劉宇阿瑾意,劾有司坊舉失實。鎮撫詞連健、遷,瑾持至內閣,欲籍其家。李東陽徐為勸解,得少釋。焦芳抗聲曰:“從輕處,亦當除名。”既而旨下,健、遷除名,禮等戍邊,令余姚人從此毋選京朝官。
三月,以錢璣為戶部尚書。璣附瑾,故不次用。
夏四月,大學士王鏊致仕。時瑾權傾中外,雖意不在鏊,然見鏊開誠與言,初亦間聽及焦芳用事,專事媕娿,而瑾矯悖日甚,毒流縉紳。鏊欲遏之,力不能,居嘗戚然。瑾曰:“王先生居高位,何自苦乃爾耶?”鏊因求去,瑾意愈拂。眾虞禍且不測,鏊曰:“吾義當去,不去乃禍耳?!辫顾碰藷o所得,鏊疏三上,許之,賜璽書乘傳歸。時方危鏊之求去,咸以為異數云。
以王云鳳為國子祭酒,尚書張彩以人望起之。始被命,欲堅辭,及有遺書,言“執政者誦太祖‘寰中士夫不為吾用者,當殺身滅家’語”。云鳳父大司徒佐曰:“吾老矣,汝置我何處死耶?”云鳳泣就道,至無所饋。瑾怒,欲重以禍,不能得而罷。時國學教廢,云鳳立條約示諸生,約束甚嚴,士子卒感服。尋乞養病歸。
劉瑾矯詔以弘治中纂修《大明會典》壞祖宗舊制,雜以新例,悉毀之。降吏部尚書梁儲為右侍郎,庶子毛澄、諭德傅珪等皆降職,大學士王鏊致仕免究。唯李東陽如故。
五月,逮廣東兵備僉事吳廷舉下獄。時鎮守恣橫,廷舉劾太監潘忠二十罪,并及劉瑾。忠亦誣列廷舉,逮獄鞫之無狀,止以枉道歸家,荷校吏部門前,主事宿建輩謀救之。尚書張彩閱奏稾,心賞其能,言于瑾,凡十二日得釋,謫戍邊衛。踰月,赦為民。
改翰林侍讀徐穆、編修汪俊等為南京部屬。瑾素惡諸翰林不行跪禮。至是,修《孝宗實錄》成,例進秩,瑾謂文士不習世故,摘所忌十余人為南京員外郎、主事等,俾擴充政務。始,瑾以翰林慢已,與張彩謀欲調之外,采不可。至是,瑾復持之,采為講解,意已平。而焦芳父子及段炅輩謂可乘此擠其素有讎隙者,乃以名投瑾,從臾成之。大學士焦芳以老病致仕。
遣御史等官清理各邊屯田。初,劉瑾既止各邊年例銀,又禁商人報納,邊儲遂大匱乏。因詢國初如何充足,議者以為國初屯政修舉,故軍食自足。后為世家所占,以此不給。瑾遂慨然修舉屯田,分遣胡汝礪、周東、楊武、顏頤壽等往各邊丈量屯田。以增出地畝數多及追完積逋者為能;否則罪之。各邊偽增屯田數百頃,悉令出租,人不聊生。周東在寧夏尤苛刻,加刑于軍官妻,人心憤怨。指揮何錦等遂與安化王寘鐇謀起兵,傳檄以誅瑾為名,瑾禍自此始矣。
六月,進吏部尚書劉宇少傅兼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事。以吏部左侍郎張彩為吏部尚書。時吏、戶、兵尚書,皆瑾黨。
八月,榮王佑樞之國常德,劉瑾惡王居京邸,與張彩謀遣之。
劉瑾受都督神英賂,加涇陽伯爵,給誥券。劉瑾招引四方術士余明、余倫、余子仁等占候天文,推測命數,私置軍器。明等妄稱瑾侄劉二漢當大貴,瑾陰令內使藏小刀二于扇內,出入禁闥。
閏九月,奪平江伯陳熊爵。正德三年,熊總督漕運,劉瑾橫索金錢,不應。瑾因中以法,欲置之死,李東陽力爭之,瑾曰:“熊所犯罪重,不宜姑息。”東陽曰:“予誠姑息,然非姑息陳熊,乃姑息陳瑄耳?,u在太宗朝開濟寧河道,通漕大有功,勒銘鐵券,子孫免死,豈可盡革,傷天下武臣心!”瑾不悅,竟坐多買田宅,侵民利,謫海南衛,奪其誥券。
劉瑾矯詔下刑部侍郎陶琰獄。陜西游擊徐謙訐奏御史李高,而謙故劉瑾黨也,又厚賂瑾,欲中高以危法。會上命琰往核其事,琰據法直高,謙以告瑾,瑾矯詔下之獄,禁錮兩月,削籍。
冬十一月,命給事中張繪、御史房瀛等查盤兩直隸各省錢糧。先是,諸司官朝覲至京,畏瑾虐焰,恐罹禍,各斂銀賂之,每省至二萬兩,往往貸于京師富豪,復任之日,取官庫貯倍償之,名曰“京債”。上下交征,恬不為異。時張彩聞而言之,瑾不自安,謀差官查盤,蓋欲掩其跡也。
劉瑾奏訪金華知府萬福老疾,蘇州知府鮑(右王左輦)、同知王巹贓貪,江西左布政馬龍貪濫,僉事阮賓輕浮,謫降提問有差。巡按山東胡節斂銀饋瑾,瑾知之,捕下獄死。侍郎張鸞自福建還,斂銀二萬送瑾,瑾收之承運庫,降黜鸞。給事中歐陽云、御史貝儀、少監李宣、指揮趙良,皆以賄瑾削籍。時瑾酷法繩人,內外貨賂不貲。吏部尚書張彩過瑾,從容為瑾言,瑾殊納之,然終不能改也。
劉瑾擢都督僉事曹雄為左都督。陜西自楊一清罷,邊寇猖獗不可制??偠缴袝艑捄靡皯?,自將由興武擊套部,斬首數十級。狃勝深入,遇伏中流矢卒。巡按御史劾曹雄臨陣退縮不救,瑾挾私切責御史,而更超擢雄。
十二月,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尚書馬文升、劉大夏、韓文、許進等六百七十五人誥敕,為民,充軍。從都給事中李憲言也。改吏部尚書梁儲于南京。儲不附瑾,故有是調。
五年春二月,以兵部尚書曹元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事。正德中,不由翰林入閣者三人,楊一清以才望,劉宇、曹元皆附劉瑾得之。劉瑾出太監張永于南京,不果行。瑾欲盡除軋已者。一日,伺間言于上,調張永于南京。旨未下,即日逐永出就道,榜諸禁門,不許永入。永覺之,直趨至御前,訴已無罪,為瑾所害。召瑾至,語不合,永奮拳欲毆之。谷大用等勸解,上令諸近臣置酒和釋。
夏四月,劉瑾矯詔令南京刑部尚書吳洪致仕。寧河王鄧愈后,有兄弟爭田宅者,其兄倚瑾為援。洪直之,故及。安化王寘鐇反,起都御史楊一清,命太監張永提督討之。一清與永西行,一日,嘆息泣謂永曰:“藩宗亂易除,國家內亂不可測,奈何!”永曰:“何謂?”一清曰:“公豈一日忘情?故無能為公畫策者!”遂促席手書“瑾”字。永曰:“瑾日夜在上傍,上一日不見瑾則不樂。今其羽翼已成,耳目廣矣,且奈何?”一清曰:“公亦天子信幸臣。今討賊不付他人,付公,上意可知。公試班師入京,詭言請上間語寧夏事,上必就公問。公于此時上寘鐇偽檄,并述渠亂政,兇狡謀不軌,海內愁怨,天下亂將起。上英武,必悟,且大怒誅瑾。瑾誅,柄用公。公益矯瑾行事,呂強、張承業暨公,千載三人耳。”永曰:“即不濟,奈何?”一清曰:“他人言,濟不濟未可知;言出公,必濟。顧公言時,須有端緒且委曲。脫上不信,公頓首請死,愿死上前。即退,瑾必見殺。又涕哭頓首,得請即行事,無緩頃刻。漏事機,禍不旋踵?!庇廊帘燮?,曰:“我亦何惜余生報主乎!”
六月,大學士劉宇致仕。宇附瑾排斥正人,知瑾將敗,先乞身免。
秋八月,劉瑾伏誅。初,寘鐇反,移檄數瑾罪,莫敢上聞。有指揮徐鯤者,傳檄示人,瑾捕下獄,論死。因下赦寬恤,以收人心。未幾而寘鐇就擒,悔欲反之,方侈然自為功,矯旨加已祿米,擢兄劉景祥為都督。張永等與瑾爭權勢不相下。至是,望日甲午,永至自寧夏獻俘,上迎之東華門,賜宴。此夜,瑾先退。夜半,永出疏懷中,謂瑾激變寧夏,心不自安,陰謀不軌狀。永黨張雄、張銳亦助之。上曰:“罷矣!且飲酒?!庇涝唬骸半x此一步,臣不復見陛下也?!鄙显唬骸拌液螢??”永曰:“取天下。”上曰:“天下任彼取之!”永曰:“置陛下何地?”上悟,允其奏。當夜即命禁兵逮瑾,永等勸上親至瑾第觀變。時漏下三鼓,瑾方熟寢,禁兵排闥入,瑾驚問曰:“上安在?”對曰:“在豹房?!辫缕?,謂家人曰:“事可疑矣!”趨出戶被執,就內獄。明日降為奉御,閑住之鳳陽,命廷臣議其罪。瑾嘗招置術士余明等,太監孫和造衣甲弓弩遺瑾,瑾皆受藏之,竊有不軌圖。是時,瑾兄都督景祥死,將以八月甲午葬,百官多會送。瑾初嚴夜禁,星出后衢道四寂。有竊聽者,中夜聞兵甲聲錚然,里巷私語籍籍,謂傾朝送葬,瑾且因為亂。
永之獻俘也,瑾使以乙未入。永知,即以甲午入,以故得先發。明日晏朝后,外人微聞瑾得罪,猶莫敢顯言者。及旨猝中發,邏卒飛騎交馳于道,浹日乃定。初,上尚未有意誅瑾,瑾聞鳳陽之命,曰:“猶不失富太監也!”及籍其家,得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寶五百萬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湯盒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宮牌五百,金牌三,袞袍八,爪金龍四,玉琴一,玉瑤印一,盔甲三千。冬月團扇飾貂皮,扇中置刀二。衣甲千余,弓弩五百。上大怒,曰:“瑾果反。”乃付獄。吏部尚書張彩、錦衣衛指揮楊玉、石文義等六人,皆送都察院獄。于是六科、十三道共劾瑾罪三十余條,上是之。命法司錦衣衛執瑾午門,廷訊之。都給事中李憲亦劾瑾。憲故出瑾門下,瑾聞之,笑曰:“李憲亦劾我耶!”鞫之日,刑部尚書劉璟猶噤不敢聲,瑾大言曰:“滿朝公卿,皆出我門,誰敢問我者!”皆稍稍卻。駙馬都尉蔡震曰:“我國戚也。不出汝門,得問汝?!笔谷伺a,曰:“公卿朝廷所用,何由汝!抑汝何藏甲也?”曰:“以衛上?!闭鹪唬骸昂尾刂绞遥俊辫Z塞。既上獄,上命毋覆奏,凌遲之,三日梟其首,榜獄詞處決圖于天下。諸被害人,爭買其肉啖之,有以一錢易一臠者。瑾親屬十五人,并二漢、張文冕、楊玉、石文義等皆論斬。張彩死獄中,大學士劉宇、曹元,前大學士焦芳,宇子編修劉仁,芳子侍讀焦黃中,戶部尚書劉璣,兵部侍郎陳震,并削籍為民。黃中為檢討,踰年即升侍郎,性尤狂恣無恥。時土官岑浚歿入家口,內有殊色,芳求瑾得之。后臥病,黃中丞焉。瑾誅,言官交章暴其罪,并褫職。
瑾流毒五年,變易吏、兵二部選法。將官失律,有加封伯、都督者,或徑自傳奉。時綴批別本,惟意而已。又以事籍沒故大臣家,收其妻孥。日夜簡括天下庫藏,添設巡捕、巡鹽等官,四出誅求諸邊屯田賦稅,以肥私家,海內騷然。以有寘鐇之變,而卒及于禍。五年中,惟大理評事羅僑抗疏得脫,中外聞而異之。士大夫悉為曲學阿世。瑾嘗有所借,以驗士大夫應違。一朝士某,從其門下某請見,某曰:“我公好近眉而冠,君之冠高,奈何?”曰:“業定矣,聊姑入?!奔耙?,瑾瞪目視,朝士驚,更低冠入謝,瑾乃悅。祭酒王云鳳,先提學陜西,榜笞生徒,有同囚訊。瑾聞而遷之。云鳳于是往見瑾,瑾叱曰:“何物祭酒,一嘴豬毛耶!”云鳳惶恐謝。既退,請瑾臨視太學,如唐魚朝恩故事。復請較刻瑾近行法例,永著為令。給事中屈銓亦如云鳳請。刑部尚書劉璟數被詬,懼因劾奏其屬三人。瑾謂能督責,意乃悅。于是瑾以為無所不可為矣。一日,瑾涕泣語張彩曰:“始谷、張諸人,患外臣籍我輩,推余當之。余以身徇天下,所摧折衣冠多矣。今天下之怨,皆集于余,諸人晏然享之,予未知所稅駕也?!辈梢虮僮笥以唬骸敖裆衔醋?,勢必立宗室子。若長且賢,公受禍矣。不如援幼弱者,公長保富貴無憂也。”瑾曰:“善?!本訑等眨鲎冊唬骸盁o以宗室為,吾自立耳。”采告不可,瑾怒,以茗盤擲采,采不敢言。瑾敗,坐采同叛,采呼曰:“皇天后土,太祖、太宗,可鑒其心!”
初,瑾被縛,有旨降鳳陽。李東陽語諸大珰,曰:“脫復用,當奈何?”張永曰:“有我在,無慮?!币讯习滋?,言:“就縛時,赤身無一衣,乞與一二敝衣蓋體?!鄙弦娞?,憐之,命與故衣百件。永始懼,謀之東陽,令科道劾瑾,劾中多及文武大臣。永持疏至左順門,付諸言官,曰:“瑾用事時,我輩莫敢言,況兩班官耶!今罪止瑾一人,可易疏入。”獄詞具,乃止連文臣張彩、武臣楊玉等六人。采疏稱冤,盡發東陽阿瑾事,卒斃獄,剉尸市中。
詔焚諸與劉瑾往返書札。時籍瑾書,得秦府永壽王為瑾慶壽詩序,過于卑諂。上怒甚,欲降旨切責,李東陽上疏曰:“自古治亂賊者,正名定罪,誅止其身。昔光武平王郎,得吏民交通文書數千章,皆燒之,曰:‘令反側子自安?!攧㈣獙鄟y政之時,假托朝廷威福,以劫天下,生殺予奪,惟其所欲,中外臣工,誰不屈意待之!況王府懿親,自非同惡助叛,法不可赦。其細故小過,亦須曲賜包容。若降旨切責,則凡有書信饋送者,傳聞驚駭,各不自安。臣愿圣明廣大涵容,將一應文書涉叛逆事情者,悉焚之以滅其跡?!鄙蠌闹?。
封張永兄張富為泰安伯,弟張容為安定伯,魏彬弟魏英為鎮安伯,馬永成弟馬山為平涼伯,谷大用弟谷大玘為永清伯,封義子朱德為永壽伯,給誥券世襲。李東陽奏:“旬月之間,二難交作,悉底平定,皆永等之功?!惫始佣鞯?。
命太監魏彬掌司禮監事。四川巡撫都御史林俊上疏請上還內宮,擇宗室之賢者,養于別宮。收召老臣劉健、謝遷、林瀚、王鏊、韓文等,以修舊政。又言:“瑾雖死,而權柄猶在宦豎,安知后無復有如瑾者?”詞旨剴切,大忤左右,不報。御史張芹劾大學士李東陽,“劉瑾專權亂政之時,阿諛承順,不能力爭。及陛下任用得人,潛消內變,又攘以為功,冒膺恩陰。乞賜罷斥”。不聽。時瑾雖誅,而政權仍在內,魏彬、馬永成等擅執朝政,兩河南、北、楚、蜀盜遂起。
谷應泰曰:
嗟乎!宦寺之禍,自古烈矣。《周禮》重奄寺之司,《秦風》著寺人之制。蓋以其人進身刑余,廁員灑埽,非有忠孝砥礪之素。而其入也,優游房闥,窺伺色笑;其出也,口銜天憲,手秉王章。固宜其威福剸恣,發不旋踵。而傾辀覆軫,動成炯鑒者也。
劉瑾以青宮舊侍,狐蠱君側。當其始也,豈遂有莽、懿非常之志,溫、卓不軌之謀乎?假狗馬、音樂以冀君王之憐惜,取富貴茍容足矣。而乃毒蛇不斷,壯夫螫手。韓文一發不中,而顧命諸臣斥逐無遺。六給事、十三御史之章再入,而諫官臺臣誅鋤略盡。于是北門之獄驟興,搢紳之禍尤烈。內閣樹其私人,部寺張其羽翼。威焰加于郡國,更置及于巖疆。瑾遂骎骎焉不能安于人臣之位矣。
夫水自湍也,風又激之;湯已沸也,火又烈之。廷臣自李東陽而下,無不靦顏要地,甘心頤指。間或微言解斗,自托于太丘之吊張讓,然而固寵依違,詎殊于商君之因景監乎!清流之望既歸,官府之權自一。小人得志,有自來矣。焦芳、劉宇寧足責哉!
然而李夢陽之閣部密謀,無異于楊一清之密說張永也。王岳、范亨、徐智之從中奏上,又無異于張永之叩頭哭泣也。李計中泄于政府,而楊謀獲成于閫外;岳、亨敗事于濡遲,而張永決策于立談。言于寘鐇倡亂之后者,信而有征;言于狗馬娛心之日者,迷而難悟。卒之國家受恭、顯之禍,政府有匡、趙之羞,張永收桑榆之功,諸賢深徙薪之痛。《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必M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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