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似乎總是在寫我自己的事情。我本打算拿出全部時間來寫別人,盡量少想自己,而且我滿有把握,要是我發現自己又跑到故事里來,我一定會生氣地說,“哎呀,你這個討厭的小東西,我看你還是別來了!。可是這都沒有用。我希望凡是讀到這本書的人都能了解,如果這里面有很多地方談到我的事情,我只能說,那是因為我跟那些情節確實有關系,所以不能不牽連進去。
我那位親愛的人兒總是跟我一起讀書,做活和練琴;我們發現,要做的事情是那樣多,冬天就好象是那些快活的小鳥似的,很快地從我們面前飛逝了。理查德下午多半來陪著我們,晚上更是經常跟我們在一起。他雖然是世界上最閑不住的人,倒是挺喜歡跟我們在一起的。
他非常非常喜歡婀達。我既然這么想,那我還是立刻說出來好。我從來沒見過年輕人墮入情網時是什么樣子的,可是我很快就看出他們的事兒來了。當然,我不能說出來,或是露出一點知情的樣子。我反而裝得一本正經,而且總是顯得毫不知情,因此,在我坐著作針線活兒的時候,心里常常嘀咕,自己是不是越來越虛假了。
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只要把事情藏在心里不說就行,而我也真作到守口如瓶了。關于這件事情,他們倆也是守口如瓶的;可是,他們那種越來越信賴我的天真態度(他們這時已經越來越親密了),實在使人高興,所以我很難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
“我們這位小老太太有多么好啊,”理查德常常這樣說——他一早到花園里來找我時,總是那樣愉快地笑著,而且也許還帶著一點點害羞的樣子,“沒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在我開始一天荒唐的工作之前,也就是說在死摳那些書本子之前,在苦練那些樂器,然后又象個攔路賊似的騎著馬,翻山越嶺地飛馳之前,先到這兒來跟我們這位稱心的明友慢慢地散會兒步,這對我有很大好處。所以我這又來了!”
“你知道,德登大媽,親愛的,”晚上,婀達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爐火照耀著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睛時,她也常常這樣說,“一回到樓上這兒來,我就不愿意說話了。我只想坐一會兒,對著你這個可愛的臉蛋想想事兒;聽聽風聲,想想海上那些可憐的水手——”
啊!也許理查德就要去當水手吧。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量過很多次,有時也談到怎樣滿足他小時候就有的航海欲望。賈迪斯先生因為關心理查德,就給他家的一個親戚,高貴的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寫了一封信,大致談了談這件事情;累斯特爵士很客氣地回信說,“只要辦得到,我非常愿意為這位年輕紳士的前途助以一臂之力,不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夫人還囑筆向這位年輕紳士致意(她完全記得,她跟他是遠親),并且相信,不論他獻身于什么高貴的事業,一定能勝任愉快。”
“這樣我就明白了,”理查德對我說,“我非得自己奮斗不可。這沒什么!從前很多人都得這樣做,而且都成功了。一開始的時候,我只希望我能有一只第一流的兵船,讓我把大法官劫走。他不判決我們這個案子,就不給他飽飯吃。如果他不趕快辦理,他準會發現自己越來越瘦的!’
理查德那股充滿活潑、希望和歡樂的勁頭,簡直是永遠也不會消減;因此,在他的性格中總有一種隨隨便便的成分,使我感到非常莫名其妙,這主要是因為他很奇怪地認為隨隨便便就是小心謹慎。在計算金錢方面,這種看法也很奇怪地充分表現出來了;關于這一點,我想最好還是拿我們借錢給斯金波先生那件事來說明。
賈迪斯先生不是從斯金波先生本人那里,就是從柯文塞斯那里查明了這筆錢的數目。他把錢交給了我,囑咐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下,把其余的交給理查德。理查德給人幫點忙的時候,總是拿收回這十英鎊作借口而隨便花錢,他跟我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那口氣也象是他節省了或賺到了十英鎊似的。他現在這樣隨便花錢和拿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已經有過不少回了。
“你這個謹小慎微的哈巴德大娘,為什么不行呢?”當他毫不考慮就要把五英鎊送給那個燒磚工人時,他這樣對我說,“我在柯文塞斯那件事情上頭賺了整整十英鎊。’
“那是怎么回事呀?”我說。
“啊,我把十英鎊給了人,那是我愿意給人的,我根本不想再收回來。這你相信吧?”
“這我相信,”我說。
“那好極了!這我不就得了十英鎊嗎?”
“這還是那十英鎊呀,”我提醒他說。
“那十英鎊跟這十英鎊毫無關系!”理查德反駁道。“我意外地得了十英鎊,所以大可不必斤斤計較,隨便把它花掉好了。”
當他被勸服,相信犧牲這五英鎊錢沒有什么好處而把它留下來的時候,他也是照樣把這個數目加在他的存款上,而且在花錢的時候也把它計算在內。
“讓我來算算看!”他常常說。“我在那個燒磚工人身上省下了五英鎊;這樣,如果我舒舒服服地坐馬車去一趟倫敦,然后再坐郵車回來,假定這需要花去四英鎊,那我就可以省下一英鎊。省下一英鎊是挺好的事,我跟你說吧:省下一便士,就等于賺了一便士!。
我相信理查德的性格是最坦白、最豪爽的。他熱情而勇敢,雖然跳跳蹦蹦,坐立不定,卻非常和藹可親。因此,不多幾個星期,我就象了解自己兄弟那樣,非常了解他了。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沒有婀達的影響,也會到處流露出來,可是,有了婀達的影響,他就成為一個最叫人喜歡的伴侶了,他總是那么體貼、那么愉快、那么樂觀、那么無憂無慮。說實在的,當我跟他們坐在一起,跟他們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天天看著他們怎樣過日子,看著他們的愛情越來越成熟,卻又不去提它,只是羞怯地認為這是一個最大的秘密,認為對方也許沒有覺察工占口出來——說實在的,我簡直跟他們一樣神魂顛倒,跟他們一樣喜歡這個美麗的夢。
我們一直就是這樣過下去的。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賈迪斯先生接到一封信,他一邊看信封上的姓名住址,一邊說,“波依桑來的?啊,啊!”接著,他就拆開信讀起來。他顯然很高興,差不多讀到一半的時候,便停下來對我們說,波依桑就要到這里來了。可是,波依桑是誰呢?我們心里都這樣想。而且,說實在的。我們也都在想——至少我自己就是這樣——波依桑會不會打亂我們將來的生活呢
“在四十五年前,”賈迪斯先生說,一面把信放在桌子上,用手輕輕地敲著,“我跟這個勞倫斯·波依桑是同學。他那時是世界上最急躁的孩子,現在是最急躁的大人。他那時是世界上最吵鬧的孩子,現在是最吵鬧的大人。他那時是世界上最誠懇、最堅強的孩子,現在也還是最誠懇、最堅強的大人。他簡直是一個巨人。”
“你是指他的身材嗎,先生?”理查德問道。
“身材也很高大,理克,”賈迪斯先生說’“他差不多比我大十歲,比我高兩英寸,腦袋象個老軍人那樣向后仰著,胸膛寬大,兩只手跟鐵匠的手一模一樣,只是白凈一些罷了,還有他的嗓門——那是沒法形容的。無論是說、是笑或是打鼾,那聲音震得房梁都動哩。”
當賈迪斯先生坐在那兒,興高采烈地回想著他的朋友波依桑的形象時,我們也看出了一個好兆頭,那就是沒有什么跡象說明風向會有任何改變。
“理克,還有婀達,還有這位小‘蜘蛛網’,你們幾個人對這位客人倒是都感興趣,不過,我現在要談的是這個人有多么誠懇、多么熱情和多么富有朝氣。”他繼續說。“他說話時用的字眼跟他說話的聲音是一樣夸張的。他總是把話說得那么極端,總是使用最夸張的字眼。罵起人來更是兇狠極了。所以你們昕了他說的話,可能會把他當作一個吃人的魔鬼;我相信真有人管他叫吃人的魔鬼呢。啊!我不再跟你們多作事先宣傳了。如果你們看見他作出保護我的樣子,可不要覺得奇怪;因為他一直也沒有忘記我在學校時是個瘦小的孩子,沒忘記我們的交情就是從他那天在早飯前把那個老欺負我的家伙打掉兩個牙(他說是打了六個)的時候開始的。波依桑和他的聽差,”他轉過來對我說,“今天下午就要到我們這兒來了.親愛的。”
我督促仆人們作好種種必要的準備,招待波依桑先生,我們都帶著點好奇心等著他來。可是,下午慢慢地過去了,他沒有來。吃晚飯的時間到了,他還是沒有來。晚飯推遲了一小時。我們正圍著壁爐坐,屋子里沒有點燈,只有爐火閃著亮光;忽然間,大廳的門開開了。傳來了一陣聲音洪亮、語氣激烈的說話聲:
“我們叫一個最下流的壞蛋給指錯了路,賈迪斯,他不叫我們向左拐,卻叫我們向右拐。真是個世界上最下流的東西。他爸爸一定是個最壞的壞種,才生出這樣的兒子來。我要是一槍把那家伙給斃了,絕不會后悔!”
“他是故意的嗎?”賈迪斯先生問道。
“我一點也不懷疑那壞蛋這一輩子就是專門給旅客指錯路的。”對方這樣回答。“說真的,在他告訴我向右拐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的最可惡的流氓。可是我還跟他面對面地站了一會,我當時怎么沒把他的腦袋砸開呢l”
“你是說把他的牙敲下來吧?”賈迪斯先生說。
“哈,哈,哈!”勞倫斯·波依桑先生大笑起來,真的把整個房子都震動了。“什么,你還沒忘記那件事嗎!哈,哈,哈!——那又是一個最下流的流氓!說真的,瞅那家伙的樣子,就知道從小就是一個最狡猾、最膽小、最殘忍的壞家伙,是那幫流氓存心弄來嚇唬人的紙老虎。如果我明天在街上碰到這個最霸道不過的小子,我一定會把他當作一棵枯樹那樣一刀砍倒!”
“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出來,”賈迪斯先生說。“現在,請你到樓上去好嗎?”
“說真的,賈迪斯,”他的客人似乎是看了看表,答道,“如果你結了婚,那我就會在花園的大門口折回去了,我寧可到遙遠的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也不愿在這個不方便的時間來打攪你。”
“我希望你不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才好!”賈迪斯先生說。
“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這位客人喊遭,“不管有多么重要的原因,我也決不會這么厚著臉皮不講道理,叫一位主婦老在那里等著。我真寧可自殺——真寧可那樣!”
他們一面談著,一面上了樓;不多一會兒,我們就聽見他在寢室里高聲大笑:“哈,哈,哈!”接著又是“哈,哈,哈!”最后,連附近那種最單調的回響也好象受到了傳染,也象他那樣愉快地笑起來,或者說,也象我們聽到他的笑聲以后那樣愉快地笑起來。
我們都對他產生了好感;因為在他的笑聲里,在他那堅定有力的聲音里,在他說每句話時的那種嘹亮而雄壯的嗓音里,在他那些激烈而夸張的話里(這些話也只是象空炮一樣,不會傷害任何人的),都含有純真的成分。可是,當賈迪斯先生把他介紹給我們的時候,我們沒有料到他的外表也使我們對他發生好感。他是一個外貌仍然很好看的老紳士,就象賈迪斯先生所形容的那樣,身高體壯,腦袋很大,頭發花白,不說話的時候容貌溫雅而沉著,如果他不是對什么事都那樣認真,老是坐立不定,他的身體就可能顯得過于肥胖I如果他不是說話時老是那么使勁,他的下巴就會往下墜而變成重下巴。他不僅外貌仍然很好看,而且,從他的態度來看,也是個名副其實的紳士;他象騎士那樣彬彬有禮,臉上的笑容總是那樣親切而慈祥,又是那樣的直爽,似乎什么事情都毋需遮掩,只要表里一致就夠了——正如理查德所說,他作什么事情都不會縮手縮腳,而只會用他的大炮去轟(因為他沒有小型武器)——所以,當他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無論是微笑著跟婀達和我說話,或是被賈迪斯先生逗得說出一大串情辭激昂的話來,或是象獵犬那樣把頭一揚,發出“哈,哈,哈!”的笑聲,我都不由自主地愉快地瞅著他。
“我想你一定把你的小鳥兒帶來了吧?”賈迪斯先生說。
“說真的,那是歐洲最奇怪的鳥!”對方答道。“真是個了不起的玩意兒!你就是給我一萬個金幣,我也不會賣它的。我已經給它單獨準備了一筆養老金,它要是比我活得長,那也不愁沒靠山了。瞅它那懂事兒和依戀人的樣子,簡直是只神鳥。它那故世的父親也是人間少有的一只奇鳥!”
他所稱贊的是一只很小的金絲雀。這只鳥非常馴順,波依桑先生的聽差可以把它從籠子里引出來,架在食指上,放它在室內緩緩飛了一圈,再落在它主人的頭上。我覺得,誰要是看見波依桑先生頭上安安靜靜地落著這么一個嬌小的東西,同時,又聽到他破口大罵,咆哮如雷,那他就一定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波依桑的性格了。
“說真的,賈迪斯,。他說著,慢慢舉起一小塊面包,讓那只金絲雀啄食,“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明天早晨我就掐著大法官庭每一個推事的脖子,使勁搖他,非搖到他口袋里的錢都滾出來,搖到他身上的骨頭都格喇格喇地響不可。我總得找一個人算算帳,不管是用正當手段還是用下流手段。你要是肯授權我這樣做,我一定能做得叫你完全滿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只小金絲雀一直從他手里啄食面包。
“謝謝你,勞倫斯,不過這場官司現在還沒到這樣一個地步,”賈迪斯先生笑著答道,“你就是用法律程序把所有的法官和律師的骨頭都搖散了,這個案子也不會有很大進展的。”
“大法官庭真是個人間地獄!”波依桑先生說。“只有在大法官庭開庭期間,在它最忙碌的一天,在它下面埋上一個地雷,埋上一百多萬磅炸藥,把它和它的全部記錄、規章、判例,它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官員,從它那管帳的兒子一直到它的魔鬼祖宗,把他們整個兒都炸成灰,也許能把它稍稍改好一點!”
他推薦這種強硬的改良方法時,態度是那樣認真,語氣是那樣有力,誰聽了都忍不住要笑。在我們笑的時候,他也揚著頭,晃動著寬闊的胸膛大笑起來,于是,整個鎮子好象又發出了哈、哈、哈的回響l這一切絲毫沒有驚動那只小鳥,因為它知道自己是十分安全的;它在桌子旁邊蹦蹦跳跳,不停地晃動腦袋,時而用它那明亮的眼睛瞧瞧它的主人,仿佛他也是一只金絲雀似的。
“可是你和你的鄰居那個通行權的糾紛怎么樣了?。賈迪斯先生說。“你自己還背著一身官司呢!”
“那家伙控告我侵占土地,我也控告他侵占土地,”波依桑先生答道。“說真的,那家伙是天下最驕傲的人了。他居然叫累斯特爵士,這簡直令人無法容忍。他應該叫呂斯法爵士。”
“這個稱呼對我們那位遠親太過獎了吧!”我的監護人笑著對婀達和理查德說。
“按理說,我應該請克萊爾小姐和卡斯頓先生原諒,”我們的客人接著說,“可是,我從這位小姐的爽朗的臉色和這位先生的笑容看得出來。我根本不需要這樣做,而且,我還看得出,他們跟那位遠親也一定相當疏遠呢。”
“那還不如說他跟我們相當疏遠呢,”理查德提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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