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三十三卷 景帝登極守御（２）

　　六月，吏部尚書王直等言：“乜先遣使請上皇還京，蓋上下神祇陰誘其衷，使之悔悟。伏望皇上許其自新，遣使臣前去審察誠偽。如果至誠，特賜俯納，奉迎上皇以歸，不復(fù)事天臨民。陛下但當(dāng)盡崇奉之禮，庶天倫厚而天眷益隆。”上曰：“卿言甚當(dāng)。然此大位非我所欲，蓋天地祖宗宗室文武群臣之所為也。自大兄蒙塵，朕累遣內(nèi)外官員赍金帛迎請，乜先挾詐不肯聽。若又使人往，恐假以送駕為名，羈留我使，率眾來犯京畿，愈加蒼生之患。卿等更加詳之，勿遺后患。”

　　上皇駕至大同。先是，乜先入寇，聲言選戰(zhàn)馬奉上皇南歸。是日至大同，定襄伯郭登設(shè)計(jì)于城月門里，具朝服以候。潛令人伏城上，俟上皇入，即下城閘板。既及門，寇覺之，遂擁上皇退去。

　　武清侯石亨言：“雁門關(guān)一帶山口，雖已筑塞，賊猶漫山徑過，須斷其半山可行之處。京城四面，宜筑墩臺以便瞭望。”署都督僉事劉鑒言：“京師與懷來止隔一山，請自懷來筑煙墩，直至京師土城。遇事，舉火以報(bào)。”從之。

　　秋七月，乜先屢以和議不成，復(fù)俾其知樞密院阿刺為書，遣參政完者脫歡等五人至京師請和。禮部議。尚書胡濙等奏奉迎上皇，帝不允。次日，帝御文華殿，召文武群臣諭曰：“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寇絕，而卿等屢以為言，何也？”吏部尚書王直對曰：“上皇蒙塵，理宜迎復(fù)。乞必遣使，勿使有他日悔。”帝不懌曰：“我非貪此位，而卿等強(qiáng)樹焉，今復(fù)作紛紜何！”眾不知所對。于謙從容曰：“天位已定，孰敢他議！答使者，冀以舒邊患，得為備耳！”帝意始釋，曰：“從汝，從汝。”言已，即退。群臣出文華門，太監(jiān)興安傳呼曰：“孰堪使者？有文天祥、富弼乎？”眾未答，王直面赤，厲聲曰：“是何言！臣等惟皇上使，誰敢勿行者！”安語塞，入復(fù)。時(shí)李實(shí)任禮科都給事中，帝命興安傳旨欲遣之，對曰：“實(shí)不才。然朝廷多事，安敢辭。”興安入復(fù)命，遂以李實(shí)為禮部右侍郎，充正使，羅綺為大理寺少卿，充副使，馬顯授指揮使，為通事。上御左順門召實(shí)等面諭曰：“爾等見脫脫不花、乜先，立言有體。”上遺書脫脫不花可汗曰：“我國家與可汗，自祖宗來，和好往來，意甚厚。往年奸臣減使臣賞，遂失大義，遮留朕兄。今各邊奏報(bào)，言汗尚留塞上，殺掠人民。朕欲命將出師，念彼此人民，上天赤子，可汗殺朕之，朕亦殺可汗人，與自殺何異？朕不敢恃中國之大，人民之眾，輕于戰(zhàn)斗，恐逆天也。近得阿刺使奏言已將各路軍馬約束回營，是有畏天之意，深合朕心。特遣使赍書幣達(dá)可汗，其益體朕意，副天心。”復(fù)降璽書諭乜先及阿刺，并遺可汗、乜先、阿刺白金文綺。時(shí)閣臣及撫部諸臣承上意，止言息兵講和，不及迎復(fù)上皇意。實(shí)等遂偕完者脫歡行。

　　以十七日至乜先營，地名失八禿兒。既見乜先，讀璽書畢，乃引見上皇。上皇居伯顏帖木兒營，所居氈義帳服，食飲皆膻酪，牛車一乘，為移營之具。左右惟校尉袁彬暨哈銘侍。實(shí)等見上皇泣，上皇亦泣。上皇曰：“朕非為游畋而出，所以陷此者，王振也。”因問太后、皇上、皇后俱無恙，又問二三大臣。上皇曰：“曾將有衣服否？”實(shí)等對曰：“往使至，皆不得見天顏，故此行但擬通問，未將有也。”實(shí)等乃私以所有糗餌常服獻(xiàn)。上皇曰：“此亦細(xì)故，但與我圖大事。乜先欲歸我，卿歸報(bào)朝廷，善圖之。儻得歸，愿為黔首，守祖宗陵墓足矣。”言已，俱泣下。實(shí)等因問：“上居此，亦思舊所享錦衣玉食否？”又問：“何以寵王振至此，致亡國？”上皇曰：“朕不能燭奸。然振未敗時(shí)，群臣無肯言者。今日皆歸罪于我。”日暮，實(shí)等歸宿乜先營，酌酒相待。乜先、伯顏貂裘胡帽，其妻珠緋覆面垂肩。碗酪盂肉，更互彈琵琶，吹兒，按拍歌勸酒。乜先曰：“南朝我之世仇。今天使皇帝入我國，我不敢慢。南朝若獲我，肯留至今日乎？”又言：“皇上在此，吾輩無所用之。每遣使南朝令來迎，竟不至，何也？”實(shí)等反復(fù)譬曉，欲奉迎上皇意。乜先曰：“南朝遣汝通問，非奉迎也。若歸，亟遣大臣來。”實(shí)等遂辭歸。上皇出三書授實(shí)，其一上皇太后，其一達(dá)于上，其一諭群臣。伯顏帖木兒約實(shí)速來成和好，且指乜先幼子曰：“此與朝廷議姻者。”實(shí)不敢對。實(shí)未至京，會(huì)脫脫不花亦遣使皮兒馬黑麻請和，右都御史楊善慨然請行。人皆危善，善曰：“上皇在沙漠，此為臣者效命之秋也。”中書舍人趙榮亦請往，乃遣善、榮及指揮王息、千戶湯胤績，同皮兒馬黑麻往。道遇實(shí)，實(shí)告以故。善曰：“得之矣，即敕書所無，可權(quán)以集事也。”實(shí)既還朝，具述乜先情，及上皇起居狀。諸文武大臣合疏言：“李實(shí)出塞，道中行，北騎聞?dòng)h和，皆舉首加額，及見乜先，殊喜，言迎使夕來，大駕朝發(fā)。”實(shí)又具道乜先悔過，宜迎復(fù)。上曰：“乜先詐。楊善已去。第以迎復(fù)意書敕付乜先。”使還，大臣言：“乜先非詐也，臣等詢李實(shí)詳矣。彼使來和，當(dāng)遣使答。今請迎復(fù)，乃不與偕，是輕迎駕重講和也。不迎駕歸何以和為？”帝令再議。李實(shí)言：“乜先約臣迎駕，毋出八月五日。臣言須得旨，不敢擅為期。乜先言期必不可失，遂令渠長偕羅綺往大同，調(diào)還擾邊人馬。臣還過懷來、宣府，見軍民始敢出郊芻牧，誠非空言。伏望陛下俯從群請，脫有虞詐，亦可塞之。若過所期，更欲使臣，亦不敢往。”帝竟付迎復(fù)于敕書而已，不遣使，曰：“待楊善歸。”監(jiān)察御史畢鑾復(fù)言：“群臣之情切矣。陛下必待善歸。夫中國所恃者信義也，不迎不義，失期非信。就令彼詐，我備在也。”翰林邢讓亦以為言。帝曰：“上皇朕兄，豈有不迎？彼情叵測，正欲探之。情誠而迎，又何暮焉。”楊善既出境，乜先使所善田民者，為館伴來迎，且有所探，飲帳中，謂善曰：“我亦中國人，被留于此。前者土木之役，六師抑何弱也？”善曰：“當(dāng)是時(shí)，六師之勁悉南征，而中貴人振欲邀太上幸故里，止扈從，一不為備，故潰。雖然，彼幸而勝，未見為福。今者南征之士悉歸，可二十萬。又募中外材官技擊，得三十萬。悉教以神槍、火炮、藥弩，射命中，百步之外洞人馬，復(fù)穿七札。又用言者計(jì)，沿邊要害，皆隱金椎三尺，所值蹄立穿。刺客林立，夜度營幕若猿猱。而皆已矣，置之無用矣。”問：“何以言無用？”曰：“和議成，方且歡飲若兄弟，而又何用也！”其人悉以語乜先。

　　二十九日，至乜先營，值其出獵。

　　八月初二日丁卯，與乜先相見，乜先問減馬價(jià)故。善曰：“往時(shí)外使，不過三十人。今多至三千余人，即稚子亡弗賚者，金帛器服絡(luò)繹載道，而豈得言薄。”乜先曰：“然則奈何留我使？予我帛，時(shí)剪裂幅不足者？”善曰：“帛有剪裂不足者，通事為之也，事露而誅矣。即所進(jìn)馬有劣弱，而貂皮敝，豈太師意耶？至使臣所從人，為奸盜他所，或遇害，中國留之何用！”乜先又問市釜事，善言：“此小民市易，朝廷豈知？”善因歷述累朝恩遇之厚不可忘。且言天道好生，今縱兵殺掠，上干天怒，反復(fù)辨論，數(shù)千百言。乜先喜。乜先問：“上皇還，更臨御否？”善言：“天位已定，不得再易。”乜先問：“古堯、舜事如何？”善言：“堯讓位于舜，今日兄讓位于弟。”乜先悅服。平章昂克問善：“欲迎復(fù)，來何操？”善言：“若操賄來迎，后人以爾貪賄歸上皇。今無所操而歸，書之史冊，后世皆稱述。”乜先然其言，曰：“史中好為書也。”伯顏帖木兒請留使臣，遣使欲南朝更請上皇臨御。乜先曰：“曩令遣大臣來迎，大臣至矣，不可無信。”引善見上皇。明日，乜先設(shè)宴餞上皇于其營，善侍。乜先與妻妾以次起為壽。酒中，令善坐。上皇亦曰：“從太師言，坐。”善曰：“雖草野，不敢失君臣禮。”乜先顧羨曰：“中國有禮。”罷酒，送上皇出。明日，宴使臣。又明日，伯顏帖木兒設(shè)宴餞上皇。又明日，亦宴使臣。又明日，癸酉，上皇駕行，乜先與渠帥送車駕可半日許，下馬，解弓箭戰(zhàn)裾以進(jìn)，諸渠帥羅拜哭而去。伯顏帖木兒獨(dú)送上皇至野狐嶺，進(jìn)酒賬房。既畢，屏人語哈銘曰：“我乜先順天意，敬事皇帝一年矣。皇帝此來，為天下也，歸時(shí)還當(dāng)作皇帝，即我主人，有緩急我可得告愬。”眾皆道傍送駕，進(jìn)牛羊。善口呼：“皇帝行矣！”伯顏帖木兒再送駕出野狐嶺口，上皇攬轡，慰藉而與之別，伯顏帖木兒大哭歸，仍命渠帥率五百騎送至京師。既別去，行數(shù)里，復(fù)有追騎至，上皇失色。既至，乃其平章昂克出獵得一獐，馳使來獻(xiàn)。受之，乃去。駕入關(guān)。

　　丁丑，上皇至宣府南城。上遣太常少卿許彬奉迎。工部尚書高谷、給事中劉福等言：“奉迎上皇，禮不宜薄。”禮部連日會(huì)議未定。

　　壬午，上皇至宣府。

　　癸未，千戶龔遂榮投書于高谷所。谷袖入，傳示文武大臣。王直、胡濙謂：“禮失而求諸野。”欲以上聞，中止。給事中葉盛、程信、于太上疏言：“諸大臣持一帖，群立午門傍聚觀，議論藉藉，乞宣問之。”書言上皇之出，以宗社故，非游獵也。都人聞上皇且還，無不喜躍，迎復(fù)禮宜厚，上亦當(dāng)避位懇辭，然后復(fù)位，否則貽譏后世。上詰諸大臣，已而知書出谷所。上曰：“朕未嘗塞言路，谷大臣，胡不告朕，為匿名書耶？”遂榮恐累谷，乃發(fā)憤自白。陳循、王文見之恚甚，請治其罪，下錦衣衛(wèi)獄。然上不深罪也，尋釋之。己卯，上皇至懷來。將抵居庸，禮部始得旨，群臣同禮部議迎復(fù)儀注，兵部總?cè)肿h防變方略，百官集會(huì)議所，都御史王文忽厲聲曰：“孰以為來耶？黠寇不索金帛，必索土地耳！”眾素畏文，相顧莫敢言。給事中葉盛等造禮部問，時(shí)胡濙已具儀注送內(nèi)閣矣。略謂：“天寶之亂，玄宗幸蜀，肅宗即位靈武，尊玄宗為太上皇帝。肅宗收復(fù)兩京，迎還上皇。至咸陽，備法駕望顏樓。上皇在宮南樓，肅宗著紫袍，望樓上，拜舞樓下。上皇降樓，撫肅宗而泣，辭黃袍，自為肅宗著之。肅宗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下人心皆歸于汝，使朕得保余齡，汝之孝也。’肅宗乃受。今備法駕安定門外，誠為太簡。”帝曰：“慮墮狡寇計(jì)，故簡其禮。大兄入城，朕知尊親。”遂備法駕候安定門外。

　　庚辰，上皇至唐家?guī)X，遣使回京，詔諭避位，免群臣迎。丙戌，百官迎上皇于安定門。上皇自東安門入，上迎拜，上皇答拜，各述授受意，遜讓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宮，群臣就見而退，大赦天下。

　　命保定伯梁瑤征苗寇，以河間等降丁從征。先是，永樂間，塞北部落來降者，多安置河間、東昌等處，生養(yǎng)蕃息，強(qiáng)悍不可制。方乜先入寇，乘機(jī)騷動(dòng)。至是，大發(fā)兵征兩廣、湖、貴苗寇，兵部尚書于謙奏遣之。其有名號者厚賞犒，隨軍有功則官之。已而更遣其妻子往，自是肘腋無他患。

　　二年秋九月，乜先遣使求通好，固邀我使往報(bào)。上從言官議，詔絕之。

　　三年夏四月，命都督同知孫安鎮(zhèn)守獨(dú)石、馬營，以兵科都給事中葉盛為山西右參政，協(xié)贊軍務(wù)。先是，楊洪鎮(zhèn)獨(dú)石、馬營等八城。已已失守，殘毀未復(fù)，議者欲棄之。于謙曰：“棄之則不但宣府、懷來難守，京師不免動(dòng)搖。”乃薦安，授以方略，仍命盛贊其軍務(wù)。盛至，列利害八條以進(jìn)，次第行之。率兵度龍門關(guān)，且戰(zhàn)且守，八城完復(fù)如舊。盛又請帑金五千兩，買牛犢，簡戍卒不任戰(zhàn)者，俾事耕稼，歲課余糧于官，凡軍中買馬、修器、勞功、恤孤諸費(fèi)皆取之。盛在獨(dú)石五年，軍民賴之，邊境得安。時(shí)土木北狩，浙、閩、三楚、貴、竹盜賊蠭起，前后命將將兵，皆出謙獨(dú)運(yùn)，號令明審，動(dòng)合機(jī)宜。雖宿舊勛臣，少不中程律，即請旨切責(zé)不貸。片紙行萬里，電耀霆擊，靡不惴惴效力，毋敢飾虛辭以抵者。以故天下咸服謙，而歸上能用人。

　　谷應(yīng)泰曰：

　　英宗北狩，戰(zhàn)士兵甲死亡略盡，邊關(guān)守隘望風(fēng)奔潰，搖足之間，黃河以北非國家有矣。幸而遷都議格，鐘簴不驚。然而君父叩關(guān)，臣子拒敵，彼出有名，我負(fù)不義。狐疑既生，上下瓦解，講使亟行，責(zé)問無已。長安必不可守，英宗必不能歸，徒使有貞之輩操星象而笑其后也。嗟乎！南遷不行，然后國存；和議不行，然后君存。兩議俱息，君國皆存，而少保之禍不得旋踵矣。當(dāng)夫北兵四合，守御單寒，虎穴故君，已置度外，圍城新主，亦危孤注，身先矢石，義激三軍，家置環(huán)寺之薪，人守州兵之哭。傲如石亨，怯如孫鏜，懦如王通，無不斬將搴旗，緣城血戰(zhàn)，追奔逐北，所向披靡。此一役也，軍聲復(fù)振，君臣固守，陵闕盤石矣。然而遣使入朝，動(dòng)請迎駕，懸?guī)熦饴樱m托回鑾。彼直我曲，彼壯我老。乜先者，方且挾此奇貨，羈制中原。以戰(zhàn)不敗，以和可成，輸幣不還，進(jìn)而割地，割地不歸，誘之稱臣，中原生靈，自此無安枕矣。而乃兄終弟及，父子之情既割；社稷為重，君臣之義亦輕。至則龍衣糗食，敬輸橐饘之忱；歸亦別院閑宮，不過漢家之老。然則挾天子者，挾一匹夫耳！邀利之心懈，而好義之心萌，郭登之言決，而楊善之說行，英皇自此生入玉門矣。

　　昔太公置鼎，漢祖分羹；徽、欽被執(zhí)，宋高哀請。一則新豐雞犬，還老闕庭；一則淚灑冰天，終于輿櫬。蓋相如碎璧而璧存，賈胡藏珠而珠去，擁空名者視同虛器，居必爭者勢難瓦全也。夫昭王沈漢，穆滿難歸；楚懷入秦，頃襄不反。彼此得失，危不間發(fā)。故漢高分羹之語，乃孝子之變聲；郭登有君之謝，實(shí)忠臣之苦節(jié)。英宗不感生還，反疑予敵。謙死東曹，登貶南都，忠臣義士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景帝外倚少保，內(nèi)信興安，狡寇危城，不動(dòng)聲色。當(dāng)時(shí)朝右，豈乏汪、黃；建炎踐祚，亦有宗、李。相提而論，景誠英主。而乃戀戀神器，則又未聞乎大道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