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讓你不必操這個心。我女兒是在洗衣服嗎?不錯,她是在洗衣服。瞅瞅那盆水。聞一聞呀!我們喝的就是這種水。你覺得怎么樣,你也許覺得喝杜松子酒比喝這些水好吧!我這兒很臟是不是?不錯,是很臟——當然是很臟,當然是很不衛生,我們有過五個又臟又不衛生的孩子,可是在很小的時候,就都死掉了,這樣對他們更好,對我們也有好處。我有沒有看你留下的那本小書嗎?沒有,我沒有看你留下的小書。這里沒有人認識字,就算有人認識字,這書對我也不合適。這本小書是給小孩看的,可我又不是小孩。要是你給我留下了一個布娃娃,我也不會喂它奶吃的。我這些日子過得怎么樣嗎?瞧,我已經醉了三天,要是我有錢,第四天我還要喝個醉。我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打算上教堂嗎?不,我并不是一輩子也不打算上教堂的。就算我要去,那也沒人希望我去;那位助理牧師太斯文了,我受不了!還有,我老婆的眼圈黑了是怎么回事嗎?哼,那是我給打黑的;要是她說不是我給打的,那她就撒謊!”
他為了說這些話,曾經從嘴里把煙斗拿出來,這時他翻了個身,又抽起煙來了。帕迪戈爾太太故作鎮靜,正透過眼鏡瞅著他,我不得不認為,她是在盤算著怎樣進一步挑起他的反感。她掏出一本《圣經》,好象那是一根警棍似的,把那一家子都拘留起來。當然,我的意思是說,把他們拘留起來聽她說教}。她真的這樣做了,仿佛她是個冷酷無情的衛道警察,把他們統統帶到警察局里去。
我和婀達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倆都覺得闖到這里來很不合適;我們倆都認為,帕迪戈爾太太要不是這樣機械地纏著人,她的事情一定會順利得多。帕迪戈爾太太的小孩子繃著臉,瞪著眼睛;每當帕迪戈爾太太念得起勁的時候,那個小伙子就讓那只搖2狗吠一吠,除了這種時候以外,那一家人根本就不理睬我們。我們倆都痛苦地意識到,在我們和這些人之間,隔著一堵銅墻鐵壁,而我們這位新交的朋友是不可能把它拆掉的。我們不知道,什么人能夠和怎么樣才能夠拆掉這堵墻;不過我們倒知道她是無能為力的。在我們看來,就連她所念的書和所說的話,也是不適合這樣的聽眾的,盡管她在念書和說話的時候,態度很謙虛,技巧很高明。至于那個躺在地上的人所提到的那本小冊子,我們后來打聽出來了;賈迪斯先生說,他很懷疑,即便當年魯濱遜在孤島上無書可看,是不是肯看看這本書也成問題。
處在這樣的場合,帕迪戈爾太太一念完,我們就感到輕松得多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又一次轉過頭來,繃著臉說。
“怎么樣!你的事完了吧?”
“今天的事算是完了,我的朋友。不過我是永遠不知疲勞的。輪到看你的時候,我還要到這里來,”帕迪戈爾太太回答的時候,露出沾沾自喜的樣子。
“只要你現在肯走,”他交叉地抱著胳膊,閉著眼睛,賭神罰誓地說,“你要干什么都行!。
于是帕迪戈爾太太站起來了,她在這間窄小的屋予里,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旋風,就連那個男人的煙斗也差點給刮滅了。她一手拉著一個兒子,吩咐其余的孩子緊跟在后邊,然后又表示,希望下一回來探望燒磚工人和他那一家子的時候,他們會有所改進,接著她就朝另一所小屋走去了。在這件事情上,就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她確實裝出了一副面孔,表示她正從事批發性慈善事業和廣泛推銷慈善事業,盡管這副面孔看起來并不令人感到親切——我希望,我說這樣的話并不是出自惡意。
她以為我們跟著她出去;其實她一走,屋子里空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向那個坐在爐火旁的女人走過去,問她那個嬰兒是不是病了。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個躺在她懷里的嬰兒。我們早先就注意到,她每次看那個嬰兒,總是用手遮住瘀黑的眼睛,好象不愿意讓那個嬰兒去聯想起那些吵鬧、打架和虐待的事情。
婀達看到嬰兒的樣子,她那善良的心大受感動。她彎下腰,要吻一吻那個小臉蛋??墒?,就在她彎下腰的時候,我看出這是怎么回事兒,便把她揪回來。原來那個嬰兒已經死了。
“噢,埃絲特!”婀達喊著,便在那個嬰兒前面跪下?!澳闱苐噢,親愛的埃絲特,你瞧瞧這個小東西!這個受苦受難、無聲無息的可愛的小東西啊!我真可憐他。我真替他母親難過。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慘的事情!噢,孩子啊,孩子啊!”
她彎著腰,握著那位母親的手,不停地哭著。她顯得那樣富有同情心、那樣溫柔體貼,我想任何一個母親的心都會被她感動的。那個女人起初驚愕地注視著她,后來就哭起來了。
于是,我把那個輕輕的擔子從她懷里接了過來;我盡可能給那個嬰兒整整衣服,讓他好好安息,我把他放在一塊擱板上,用自己的手絹蓋著他的臉。我們設法安慰這位作母親的,低聲告訴她,救世主談到孩子的時候,說過些什么話。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坐在那里哭,哭得很傷心。
當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小伙子已經把狗牽出去了,這時候正站在門口,探進頭來望著我們,他的眼睛沒有眼淚,但是默不作聲。那個女孩也默不作聲,她坐在一個角落里,低頭注視著地面。那個男人已經站起來了。帶著蔑視的神氣,依然在抽著煙斗,可是他什么話也沒說。
我正瞅著他們的時候,一個衣衫襤褸、相貌長得很丑的女人,匆匆走進來,徑直朝那個作母親的走去說,“珍妮!珍妮l”那個作母親的聽見有人叫她,就站了起來,一把摟住那個女人的脖子。
那個女人的臉上和胳膊上也有受虐待的痕跡。除了她的同情心使人感動以外,她并沒有什么動人的地方;可是,當她一邊安慰那個作母親的,一邊流著淚的時候,她并不需要外表的美。我說安慰,其實她只是喊了兩聲:“珍妮!珍妮!”其余的話都包含在她那種語調里了。
看到這兩個普普通通、衣衫襤褸、飽受折磨的女人這樣相依為命;看到她們這樣互相關懷、互相體貼;看到她們由于遭受這種悲慘命運而相愛相憐,我覺得,這實在是感動人。我心里想,這些人的好的一面,我們簡直是一點也看不見。窮人和窮人之間的關系,除了他們自己和上帝以外,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我們覺得最好還是走開,不去打攪她們。我們輕輕地走出來,除了那個男人以外,誰也沒有注意我們。他正站在門口,靠著墻;他發現我們擠不過去,就先走出去,把路讓開了。他似乎不愿讓我們看出,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可是我們看出來了,向他表示了謝意。他沒有答理。
回家的時候,婀達一路上傷心極了’理查德在家看見婀達滿臉淚水,也感到非常難過(雖然婀達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對我說,她那嚶嚶啜泣的樣子十分動人!)。我們準備當天晚上帶一些小小的慰問品,再去拜訪那個燒磚工人。我們跟賈迪斯先生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盡量少說,但是風向還是驟然改變了。
晚上,理查德陪著我們一起到我們早晨去的那個地方。路上,我們經過一家鬧哄哄的酒館,看見門口那里聚著幾個男人。在他們中間,爭吵得最厲害的就是那個小嬰兒的父親。我們再走幾步,就碰見那個小伙子和他的狗,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幾個意氣相投的朋友。那個女孩站在一排小屋拐角的地方,和幾個年輕女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可是她似乎很害臊,所以在我們走過的時候,她把頭扭過去了。
我們一看見那個燒磚工人的房子,就和我們的護送人分了手,獨自向前走去。我們快到門口的時候,發現那個曾經前來慰問的女人,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年輕的小姐們.原來是你們啊?”她低聲說。“我還以為是我們家掌柜的呢。真把我嚇壞了。要是他發現我不在家,他一定會把我打個半死的?!?/p>
“你是說你丈夫嗎?”我問道。
“是的,小姐,我就是說我們家掌柜的呀。珍妮睡著了,她簡直快累死了。這七天七夜里,她一直抱著那孩子,抱著那可憐的東西;有的時候,我也跑來幫她抱一會兒?!?/p>
她為了給我們讓開路,輕輕走進屋里,并把我們帶去的東西放在一張破床旁邊,那個作母親的就在那張床上睡覺。從來沒有人操操心,去打掃那間屋子——看來,那間屋子是根本不可能打掃干凈的;可是那具給人一種肅然之感的蠟黃色的小尸體,已經重新安頓得妥妥貼貼,洗得干干凈凈,用一些破舊的白亞麻布裹得整整齊齊;我的手絹仍然蓋著這個可憐的嬰兒,手絹上面放著一小束芬芳的香草,這也是由那雙粗糙而圣潔的手,輕輕地、親切地放上去的。
“愿上帝賜福你!”我們對她說?!澳闶且粋€好人?!?/p>
“我嗎,年輕的小姐們?”她驚奇地回答說?!皣u,珍妮,珍妮”
那個母親在睡夢中嘆了一聲,翻了個身。那個耳熟的聲音似乎又使她安靜下來。她又睡著了。
當我揭開我那條手絹,要看一看那個長眠不醒的小嬰兒的時候,我透過婀達披散的頭發(她由于可憐那孩子而朝他低下頭來),似乎看見那孩子周圍閃現著一圈光輪,那時,我很少想到,這條手絹遮蓋住這個平靜的、一動不動的胸膛以后,將來還會覆蓋著誰的起伏不止的胸膛!我只是想:保護那個孩子的天使,也許會或多或少地覺察到,那個女人用一只憐憫的手,重新把手絹蓋上了,同時也會或多或少地覺察到,現在,當我們離開,在門口和她分手的時候,她一面望著我們,一面獨自一個人提心吊膽地傾聽,并用那種安慰的聲調說,“珍妮,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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