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默森小姐,”理查德慌忙說,“你來了我很高興。你一定能給我們出個主意。我們的朋友斯金波先生——別害怕!——因為欠了債,就要被捕了。”
“不錯,親愛的薩默森小姐,。斯金波先生又有禮又坦率地說道,“我從來沒有落到過這樣一個地步,所以,這一次特別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處理事情和給人幫忙時那種沉著的態(tài)度I我知道你這些長處,淮和你呆上一刻鐘都看得出來的。”
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個男人,看樣子正鬧感冒,打了一介很響的噴嚏,把我嚇了一跳。
“你欠了不少債,所以要被捕嗎,先生?”我問斯金波先生。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他輕松地?fù)u搖頭.“我不知道。我看,大概是若干英鎊、若干先令、若干便士吧。”
“二十四英鎊十六先令和七個半便士,”那個陌生人說。“就這么些。”
“這數(shù)目聽起來——”斯金波先生說,“聽起來還不算大,是不是?”
那個陌生人沒有說什么,只是又打了一個噴嚏。這一次打得很大,幾乎使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理查德對我說:“斯金波先生不便請我表哥賈迪斯幫忙,因為他最近——我想,先生,我知道你,你最近已經(jīng)——”
“噢,不錯!”斯金波先生笑著答道。“不過我已經(jīng)忘了多少錢,忘了在什么時候了。賈迪斯一定會很樂意再幫我一次忙;可是我想換換口味,變變花樣兒,請別的人幫忙;所以我寧可,”這時他瞅著理查德和我,“讓樂善好施的行為在新的土壤上開花結(jié)果。”
“你覺得怎么辦最妥當(dāng),薩默森小姐?”理查德暗地里問我。
在回答理查德之前,我大著膽子向大家問道,如果拿不出這筆錢來,結(jié)果會怎么樣。
“坐牢,”陌生人一邊說,一邊冷冷地把他的手絹塞進(jìn)他的帽子里,那頂帽子就放在他的腳跟前。“或者進(jìn)柯文塞斯”
“請問,先生,什么叫——”
“什么叫柯文塞斯嗎?”陌生人說。“那是一個拘留所。”
理查德和我又是面面相覷。對于這次拘捕,斯金波先生一點也不著急,反而我們替他著急,這真是一件奇事。他又親切又有所希冀地注視著我們;如果讓我大膽說一句不怕自相矛盾的話,樣子似乎沒有什么自私的成份。他把這件棘手的事情推得干干凈凈,于是這件事情就落到我們頭上來了。
“我覺得,”他示意說,仿佛他在好心好意幫我們的忙,“理查德先生或他那位漂亮的表妹,或者他們兩位,既然是大法官庭一件牽涉到大宗財產(chǎn)的官司的當(dāng)事人,是不是能給簽個字,或者轉(zhuǎn)個帳,或者作個保,或者立個約,或耆拿個什么作抵押?我可不懂這種事情的術(shù)語是怎么說的,不過我覺得,他們是能夠想法子解決這個事情的。”
“那可辦不到,”陌生人說。
“真的嗎?”斯金波先生答道。“在一個對這等事情完全是門外漢的人看來,這似乎是挺奇怪的!”
“管你奇怪不奇怪,”陌生人粗聲粗氣地說,“跟你說,那都辦不到!”
“別發(fā)火,老兄,別發(fā)火!”斯金波先生一邊很和氣地勸他,一邊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給那個陌生人畫了一個小小的頭像。“別因為你干的是這種行當(dāng)就發(fā)脾氣。我們可以把你和你的職務(wù)分開來看待,把某一個人和他干的那一行分開來看待。我們并沒有什么偏見,并不認(rèn)為你在私生活方面就不值得別人尊敬。你的為人也許饒有風(fēng)趣,而你自己可能還意識不到這一點。”
陌生人沒有答理他,只是又打了一個大噴嚏;關(guān)于饒有風(fēng)趣這一點,他到底是接受這番恭維呢,還是認(rèn)為這番恭維不屑一顧,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和親愛的理查德先生,”斯金波先生說,一邊歪著頭去看自己畫的畫兒,顯得輕松愉快、無憂無慮和信心十足,“你們兩位看到了吧,我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只能靠你們幫忙啦l我不過要求自由罷了。蝴蝶也有自由呀!人類既然能容許蝴蝶自由,總不見得反而不能讓哈羅德·斯金波自由!”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理查德輕聲說,“我早先從肯吉先生那兒領(lǐng)到十英鎊。我得試試這些錢能不能起點作用。”
我存了十五英鎊和若干先令,這是我好幾年來從每個季度的零用錢里省下來的。我早先常常想,象我這樣一個既沒有親友、又沒有財產(chǎn)的人,一旦遇到意外,就會在這人世間落到孤苦伶仃的境地,所以我總是盡可能積攢一點錢,免得到時候身上分文不名。我告訴理查德我有這么一點小積蓄,而目前也用不著,因此,我請他在我出去取錢的時候,委婉一點兒告訴斯金波先生,我們很樂意幫他還清這筆債務(wù)。
我一回來,斯金波先生就吻了吻我的手,似乎很受感動。這倒不是為他自己(我這時又感覺到那種莫名其妙的矛盾了),而是為了我們;好象他不可能有什么個人打算,只是想到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助人的快樂,他才受感動似的。理查德求我出面和柯文塞斯(斯金波先生很幽默地拿這個名字來稱呼那個陌生人)了結(jié)這樁事情,他說,我來干這事情比較體面一些。我把錢點交給那個陌生人,并拿到了必要的收據(jù)。這也使斯金波先生很開心。
他那些恭維話說得非常巧妙,所以我也就不那么害羞了;我和那個穿白大衣的陌生人了結(jié)了這樁事情,一點差錯也沒出。他把錢塞進(jìn)口袋,接著就說,“那好吧,再見,小姐。”
“我的朋友,”斯金波先生說,他沒有把那張速寫畫完,而只畫了一半,這時正背著壁爐站立,“我想問你一句話,可是請你先不要生氣。”
我記得對方當(dāng)時答道,“有話快說!”
“嗯,你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要出來辦這件差事的嗎?”斯金波先生問道。
“昨天下午吃茶點的時間就知道了,”柯文塞斯說。
“那不影響你的胃口嗎?沒有教你不安心嗎?”
“沒有的事,”柯文塞斯說。“我曉得,如果今天找不著你,明天你也跑不了。早一天晚一天,反正一樣。”
“可是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斯金波先生接著說,“天氣好著呢。陽光明亮,和風(fēng)吹拂,日影掠過田野,鳥兒在歌唱。”
“誰說那些鳥兒沒唱來著?”柯文塞斯駁道。
“可不是嗎?”斯金波先生說道。“可是你一路上是怎么想的呢?”
“你這是什么意思?”柯文塞斯咆哮著說,顯得非常生氣。“想!我不想也已經(jīng)忙得夠嗆了,那還掙不到幾個錢呢。還去想!”(他的口氣非常輕蔑)。
“這么說來,”斯金波先生繼續(xù)說,“你根本沒想到:‘哈羅德·斯金波喜歡看陽光;喜歡聽風(fēng)聲;喜歡瞅變幻萬千的日影;喜歡聽鳥兒的歌唱——這就是大自然的教堂大合唱呀。這樣看來,我似乎要剝奪哈羅德·斯金波這一份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那是他唯一的繼承權(quán)啊!’你沒有往這方面想嗎?”
“我當(dāng)——然——沒——有,”柯文塞斯說,矢口否認(rèn)這一點,他為了表示自己態(tài)度堅決,只能一字一頓地說,而且在說出最后兩個字的時候,脖子使勁一搖,差點脫了臼。
“在你們這些辦公事的人身上,那些心理活動真是妙不可言啊l”斯金波先生若有所思地說。“謝謝你,我的朋友。再見吧!”
我們已經(jīng)出來很長時間,可能使樓下的人感到詫異,所以我趕緊回去,我發(fā)現(xiàn)婀達(dá)坐在壁爐前,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和她的約翰表哥說話。過了一會兒,斯金波先生來了,理查德不久也隨著來了。這時候,我開始忙起來,因為我要向賈迪斯先生學(xué)擲骰子,今天晚上算是上第一課;賈迪斯先生挺喜歡玩這個,我自然想要向他快快學(xué)會,因為現(xiàn)在沒有更高明的對手和他對擲,我要是能和他玩玩,那也算自己有一點點用處了。但是,當(dāng)斯金波先生演奏他自己寫的曲子的某些片斷的時候,或者,當(dāng)他彈鋼琴、拉低音提琴或站在我們牌桌旁邊的時候,還能那樣高高興興,那樣口若懸河,而且絲毫沒有矯揉造作的樣子,所以我不時覺得,只有理查德和我依然想著晚飯后發(fā)生的那件事情,仿佛被拘捕的是我們倆,而不是斯金波先生,這也實在是一件怪事。
我們回房間休息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因為到了十一點鐘,婀達(dá)剛想走,斯金波先生又坐到鋼琴前邊,興致勃勃,一邊彈一邊絮絮不休地喊道:親愛的,要延長白天的時間,最妙的辦法莫如從黑夜偷用幾個鐘頭!直到過了十二點,他才高高興興地拿著蠟燭走出客廳;我這會兒想,要是他當(dāng)時覺得合適的話,他可能讓我們在那里一直呆到天亮的。婀達(dá)和理查德還在壁爐旁邊呆了一會兒,正說著杰利比太太這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口授完了這一天的信件;剛剛出去的賈迪斯先生這時候又轉(zhuǎn)回來。
“唉,天哪,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他一邊說,一邊搔著頭,在屋里踱來踱去;他的態(tài)度很和藹,只是有點著急。“你們知道他們告訴我些什么來著?理克,我的孩子,埃絲特,親愛的,你們干了些什么事啦?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你們怎么能這樣做呢?你們每人出了多少錢——風(fēng)向又轉(zhuǎn)了。我渾身都感覺得出來!”
我和理查德都不知怎么回答好。
“聽我說,理克,聽我說!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才睡覺。你們掏出多少錢來?你們兩個居然把餞給還了!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你們怎么能這樣做?——哦,天哪,沒錯,刮東風(fēng)——準(zhǔn)是。”
“說真的,先生,”理查德說,“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對我來說,面子上講不過去。斯金波先生信賴我們——”
“老天爺啊,我的老弟!任何人他都會信賴的l”賈迪斯先生說,使勁搔著頭,然后又突然站住。
“真的嗎,先生?”
“任何人!下星期他還是會遇到這種困難的!”賈迪斯先生說,他手里拿著一支熄滅了的蠟燭,又邁著大步子踱起來。“他常常遇到這種困難。他生來就有這種困難。我完全相信他母親分娩時,報上一定登過:‘寄寓于煩愁大廈的斯金波太太,上星期二在經(jīng)濟拈據(jù)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一男孩。”
理查德聽了,笑得非常開心,不過他還是說,“不管怎么說,先生,我不想動搖或打消他對我們的信任;可是你比我們有見識.那么,請你再看看,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替他保守秘密,如果是應(yīng)該,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是不是非逼著我說出來不可。當(dāng)然,要是你真逼著我說,先生,那我就曉得,這件事我準(zhǔn)是做錯了,我一定把經(jīng)過告訴你。”
“什么!”賈迪斯先生喊道,他又站住了,好幾次心不在焉地想把手中的燭臺塞進(jìn)口袋里。“我——這個!把這拿去吧,親愛的。我也不曉得要這東西干什么;這都是因為刮東風(fēng)——一刮東風(fēng)就弄得我心神不安——我不會逼你的,理克;你也許是對的。可是,說真的,人家把你和埃絲特抓在手里,當(dāng)作兩個又鮮又嫩的米迦勒節(jié)新上市的桔子來擠!——今天晚上準(zhǔn)刮大風(fēng)!”
他那兩只手一會兒插進(jìn)口袋里(好象準(zhǔn)備在那兒呆上半天似的),一會兒又抽出來,然后又使勁在頭上搔。
我大著膽子利用這個機會,暗示斯金波先生在這些事情上完全是個小孩——
“哦,親愛的?”賈迪斯先生說,已經(jīng)領(lǐng)會我這話的意思。
“——完全是一個小孩,先生,”我說,“他就是跟別人完全不一樣——”
“你說得對!”賈迪斯先生說,漸漸高興起來了。“憑著女性的天稟,你完全說對了。他是個小孩,完全是個小孩。你們記得吧,我第一次給你們介紹的時候,就說他是個小孩來著。”
記得!記得!我們說。
“他確實是個小孩。你們說是不是?”賈迪斯先生問道,越來越高興了。
他當(dāng)然是個小孩羅,我們說。
“所以,你們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如果把他當(dāng)作一個大人看待,”賈迪斯先生說,“那么你們——我的意思是指我自己——未免太幼稚了。你們可不能讓他負(fù)什么責(zé)任。怎么能想象哈羅德·斯金波會有什么陰謀詭計,或者會考慮事情的后果呢?哈,哈,哈!。
看見他的臉色豁然開朗,看見他這種歡天喜地的樣子,知道——因為不可能不知道——他這樣快樂是因為他心地善良(他往往由于指責(zé)、懷疑或暗中責(zé)備別人而感到痛苦),我們心里實在高興,所以我發(fā)現(xiàn)婀達(dá)一邊跟著他笑,一邊已經(jīng)熱淚盈眶,這時候我自己也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嘿,我這腦瓜子真是笨透了,”賈迪斯先生說,“竟要別人提醒,才記得他是個小孩子!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說明他是個小孩。只有小孩才想得到單挑你們倆來干這種事情!只有小孩才想得到你們會有這些錢!要是這錢的數(shù)目是一千英鎊,他還是照樣跟你們要的!”賈迪斯先生容光煥發(fā)地說。
我們根據(jù)這一晚上的體驗,都同意他這番話。
“沒問題,沒問題l”賈迪斯先生說。“不過,理克,埃絲特,還有你,婀達(dá)——因為斯金波是這樣不懂事,甚至連你那小錢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保住——我一定要你們挨個兒答應(yīng)我,從今以后再不要做這種事情!不要再借錢了!連一個子兒也別借。”
我們真的都答應(yīng)了;理查德一邊笑嘻嘻地望著我,一邊拍拍他的口袋,仿佛是提醒我,我們倆再也不會有重蹈覆轍的危險了。
“說到斯金波這個人,”賈迪斯先生說,。只要住得好,吃得好,有幾個傻瓜可以欠欠債、借借錢,他就能過得挺快活。我看,他這會兒正在做小孩子的美夢呢;我現(xiàn)在也該讓我這副比較世故的頭腦休息休息了。明天見,親愛的。上帝保佑你們!’
我們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蠟燭點著,他又笑吟吟地探進(jìn)頭來說,“噢,我看了看風(fēng)信雞,發(fā)現(xiàn)改變風(fēng)向的事,原來是一場虛驚。現(xiàn)在吹的是南風(fēng)!”他說完這話,便自個兒唱著歌走了。
婀達(dá)和我在樓上又聊了一會兒,我們都認(rèn)為賈迪斯先生對風(fēng)向的那些反復(fù)無常的說法全是假話,都認(rèn)為他寧可利用這種借口來說明他無法掩藏他那失望的心情,而不愿追究失望的真正原因,也不愿輕視或譏笑任何人。我們認(rèn)為這就是他那種與眾不同的寬宏大量的特色;就是他和那種脾氣壞的人的不同之處}脾氣壞的人往往把天氣和風(fēng)向(特別是賈迪斯先生為了截然不同的目的而挑定的那個倒霉的風(fēng)向)當(dāng)作一個借口來掩飾他們那些又暴躁又陰郁的脾氣。
說真的,我對賈迪斯先生除了感激以外,今天晚上又增添了許多好感,因此我希望通過這種混合的感情,能夠開始對他有所了解。由于自己閱歷不深,見聞不廣,我總認(rèn)為斯金波先生或杰利比太太那些看起來自相矛盾的地方是無法調(diào)和的。我也不在這方面去傷腦筋,因為我自個兒呆著的時候,總想著婀達(dá)和理查德,總想著賈迪斯先生似乎已經(jīng)向我透露了有關(guān)他們倆的那件事情。也許是由于外面的風(fēng)聲,我的想象有點兒奔放不羈了,所以當(dāng)時聯(lián)想起的事情,就不能不帶點自私的色彩,當(dāng)然,要是辦得到的話,我一定不去想自己的事情。我想起了教母的故居,然后,又想起了別的事情;這時候,許多常常使我深自不安的模糊臆測也出現(xiàn)了,我猜想賈迪斯先生可能知道我身世的秘密,他甚至可能是我的父親,雖然,這種毫無根據(jù)的空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我從壁爐前邊站起來,我記得,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蛋了。我不應(yīng)當(dāng)緬懷往事,而應(yīng)當(dāng)高高興興,心滿意足。于是,我對自己說,“埃絲特,埃絲特,埃絲特!親愛的,記著你的本分啊!”這時候,我使勁搖了一下那裝著管家鑰匙的小籃子;鑰匙象小鈴鐺似的響起來,使我入睡時抱著滿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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