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灰貓從旁邊的架子上跳到他肩膀上,把我們嚇了一跳。
“嘿!讓他們瞧瞧你怎么用爪子抓的。嘿!抓呵,我的小姐!”貓的主人說。
那只貓?zhí)讼氯ィ盟抢匣⑺频睦θプヒ焕λ椴迹l(fā)出一種使我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要是放它去抓人的話,它也會象現(xiàn)在這樣抓的,”老頭說。“我除了別的東西,還收買貓皮,這貓就是為了賣皮才送到我這兒來的。你們看見了吧,它的皮多漂亮,可是我沒把它剝下來!這可不象大法官庭的做法,你們說說,對不對?”
這時候,他已經(jīng)領(lǐng)著我們走到緊里頭,并且把那里的一扇門打開,那門通往住宅的入口處。他站在那兒.手按著門鎖;小老太太在走過去之前,很和藹地對他說:
“行啦,克魯克。你的心眼兒頂好,就是有點討厭。我這幾位年輕朋友時間有限。我的時間也不多,馬上就要到法院去。我這幾位年輕朋友都是賈迪斯案的受監(jiān)護人呢。。
“賈迪斯!”老頭說道,嚇了一跳。
“賈迪斯控貿(mào)迪斯案。就是那場火官司,克魯克,”他的房客答道。
“嘿!”老頭用一種不勝感慨的口氣喊了一聲,他的眼睛比剛才瞪得更大了。“真想不到!”
他好象忽然著了迷似的,非常好奇地望著我們,于是理查德說:
“哦,你似乎很關(guān)心你那位高貴而博學的兄弟大法官所受理的案子呢!”
“不錯,”老頭心不在焉地說。“那當然羅!你的姓一定是——”“理查德·卡斯頓。”“卡斯頓,”他跟著說了一遍,一邊慢慢掐著食指算起來;以后,每提到一個姓,就屈起一只手指。“不錯。我想,有姓巴巴莉的,有姓克萊爾的,也有姓德洛克的。”
“他對這案子知道的真不少,一點也不比那個拿薪俸的真正的大法官差!”理查德感到非常驚訝地對我和婀達說。
“可不是!”老頭說,慢慢從那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不錯!托姆·賈迪斯——請原諒,我提到這個名字了;可是法院卻只知道他這個名字,而他在那邊又是挺有名的,就象——她現(xiàn)在那樣,”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向他的房客點了點頭;“托姆·賈迪斯從前常上這兒來。遇到那案子開庭或者快要開庭的時候,他就坐立不安,老在這附近走來走去;他常常跟那些小店鋪的老板聊天,告訴他們,不管怎么樣,也不要跟大法官庭打交道。‘因為,’他說,‘那就象在一個慢慢轉(zhuǎn)動的磨子里被碾成齏粉;就象在用文火烤東西;就象被一只只的蜜蜂螫死;就象被一滴滴的水淹死;就象長年累月一點一滴地發(fā)瘋。’他一心想著快快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當時就站在這位年輕小姐現(xiàn)在站的地方。”
我們聽了,都很害怕。
“他是打那門口進來的,”老頭說,一邊根據(jù)自己的想象,慢慢比劃著托姆·賈迪斯當時走進鋪子來的情景,“我說的是他動手那一天——這附近的人早在幾個月之前就議論,都說他遲早要動手——他那天打那門口進來,走到這里,就在這兒的一條板凳上坐下來,叫我(沒問題,我當時的樣子年輕多了)給他買一品脫酒來。‘因為,’他說,‘克魯克,我心里很難受,我那案子又開庭了,我想,我馬上就要受到判決。’我當時不想讓他一個人呆著;我勸他上我這條街(我指的是法院小街)對過的那家酒館去,我當時還跟在他后面,從窗口往里瞅了瞅,看見他坐在壁爐旁邊的扶手椅上,好象很愉快,而且還有別的人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剛剛回到鋪子里,就聽見一聲槍響,傳到法學院那里。我往外跑——鄰居們也往外跑——我們十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托姆·賈迪斯!”
老頭把話打住,緊緊地盯著我看,然后又低頭對著手燈,把火吹滅,把手燈關(guān)好。
“我們當時都猜對了,這我就用不著再跟你們講了。嘿!說真的,那天下午開庭的時候,附近有多少人擠到法院里去呀!我那高貴而博學的兄弟和他們那一伙人,還是跟往常一樣,在那里瞎費勁,胡弄一氣,裝得好象他們對這案子剛剛發(fā)生的事一點也沒聽說似的,或者,就算是偶爾聽說了——我的天哪l——也裝得好象和這事情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
婀達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了,理查德的臉也同樣發(fā)青。至于我,盡管不是這場訴訟的當事人,當時也感到不寒而栗,所以,當我看見這兩個涉世不深和毫無人生經(jīng)歷的人,非常害怕繼承這種遷延時目的不幸(這種不幸使許多人都想起了可怕的往事)。
我也就不覺得奇怪了。還有一點,我也感到不安.那就是讓這個把我引到這兒來的瘋瘋癲癲的可憐人聽了這個痛苦的故事以后,不知她會怎么樣。然而,使我驚訝的是,她似乎對這一點并不理會,只顧領(lǐng)著我們往樓上走,同時還象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對普通人的弱點加以原諒似的,告訴我們說:她的房東“有一點兒瘋瘋——,你們知道吧?”
她住在這房子的頂層,屋子挺大,從那兒可以看見林肯法學協(xié)會大廳。這似乎是她當初卜居在這地方的主要原因。她說,她在晚上,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這個大廳。她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凈,只是四壁蕭然,空空如也。我注意到,家具少得不能再少;墻上貼了幾張版畫,那都是從書上剪下來的大法官和辯護士的肖像;還有五六個手提網(wǎng)袋和針線袋,據(jù)她說,那里面都“裝著文件”。爐柵里既沒有煤也沒有灰,而根本沒看見什么衣服或食物。在一個敞開的碗柜的擱板上,放著一兩個盤子、杯子之類的東西,但是那里面也是空無一物。我往四下看了看,我覺得她的容貌這樣瘦削,原來是有著比我當初所了解的更加令人可憐的原因。
“這次能得到賈迪斯案的受監(jiān)護人光臨寒舍,”我們這位可憐的主人彬彬有禮地說,“我實在感到不勝榮幸。同時,你們給我?guī)磉@樣一個好兆頭,我也非常感激。這是一個很偏僻的地點,比較起來是偏僻一些。在挑選地點方面,我是受到限制的。因為我必須聽從大法官的吩咐。我在這兒住了好些年了。我把白天的時間消磨在法院里,把黃昏和晚上的時間消磨在這里。我老是覺得晚上的時間長,因為我睡得少,想得多。既然是和大法官庭打交道嘛,那當然是不可避免的嘍。真對不起,我沒有巧克力糖給你們吃。我盼望我這案子很快能得到判決,以后我就把這個家弄得象樣點。目前,我不妨對賈迪斯案的受監(jiān)護人坦白說(這是極其秘密的事),有時候我感到很難把這個家弄得體面一些,我早就覺得這兒冷。我早就覺得有什么東西比冷還令人難受。這倒沒什么關(guān)系。請原諒我拿這些無聊的事來談。”
她把那個又長又低的頂樓窗的簾子拉開一些,讓我們看看掛在那兒的一些鳥籠;有些鳥籠裝著好幾種鳥。有云雀、有紅雀、也有金翅雀——依我看,至少有二十只。
“我當初養(yǎng)這些小東西的目的,”她說,“你們幾位受監(jiān)護人是能夠理解的。我的目的就是要恢復它們的自由。現(xiàn)在就等我的判決下來了。不一錯!不管怎么說,它們還是死在監(jiān)獄里。它們的生命——這些可憐的蠢東西——要是和大法官庭的訴訟程序比起來,未免太短了,你瞧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死掉,死完一批又一批。這些鳥兒雖然都很小,可是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只活到我釋放它的時候!實一在令人傷心,是不是?”
雖然她有時候也問個問題,可是,她似乎根本不想聽對方的回答;她只是喋喋不休,仿佛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沒有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當然嘍,”她接著說下去,“不妨坦白說,有時候我實在擔心,在許多事情還沒有解決,而第六印或是大法官的印也還在逞威風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我無知無覺地直挺挺躺在這里,就象我發(fā)現(xiàn)那許多鳥兒一樣!”
理查德注意到婀達那富有同情心的眼光,便趁這機會,偷偷在壁爐架上擱下一些錢。我們都向鳥籠那邊走過去,假裝要仔細看看那些鳥。
“我不能讓它們唱的時間太長,”小老太太說,“因為(你們一定覺得很奇怪)我在法院里昕律師們辯論的時候,一想到它們在歌唱。我的心頓時就亂了。你們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保持頭腦清醒呀!下一次我再把它們的名字告訴你們,這一次就不講了。在這樣一個好兆頭的日子里。就讓它們盡情歡唱吧。祝賀青春,”——她笑著行了個禮;“希望,”——又笑著行了個禮;“和美貌,”又笑著行了個禮。“來!我們讓陽光都射進來吧。”
那些鳥兒開始活躍,開始瞅啾地唱起來了。
“我不能隨便把空氣放進來,”小老太太說;屋子里非常悶氣,通通風倒是有好處的;“因為你們剛才看見樓下那一只貓——這貓叫珍妮小姐——想謀害它們的性命。這貓蹲在外面的矮墻上,一蹲就是好幾個鐘頭。我早就看出,”她很神秘地低聲說,“它非常妒忌這些鳥兒重獲自由,所以它那天生的殘酷性格就變得越來越殘酷了。只要我盼望的判決一宣布,我立刻就放了它們。這貓存心不良,狡猾極了。我常常懷疑,它根本不是貓,而是俗話里所說的狼。要想不讓它進門,可真不容易。”
鄰近傳來一陣鐘聲,提醒這位可憐的人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點半了;這鐘聲也幫了我們一個忙,使我們能夠結(jié)束這次訪問,那比我們自己提出來要告辭,可容易多了。她急忙拿起她進屋時放在桌上的那個裝著文件的小袋子,問我們是不是也要上法院去。我們答說不去,并且表示我們不愿意耽誤她;于是,她開開門,陪著我們走下樓去。
“有了這樣一個好兆頭,我更需要在大法官出庭之前就到場,”她說,“因為他很可能第一件就把我那樁案子提出來。我有一個預感,今天上午他一定是第一件就把我那案子提出來。”
我們往下走的時候,她又站住了,低聲告訴我們說,這所房子堆滿了奇奇怪怪的破爛東西,那都是她的房東一件一件買進來的;他不想把東西賣出去,因為他有點兒瘋——。這時已經(jīng)到了二樓。但是剛才在三樓的時候,她曾停了步,一聲不響地指了指那兒的一個黑洞洞的門。
“這兒還有一個房客,”她低聲解釋說;“是一個謄抄法律文件的人。這兒小街一帶的小孩都說他賣身給魔鬼了。我不曉得他拿那點兒錢怎么辦。噓!”
看樣子,即便是在這兒,她也疑心那個房客聽見她的話;她又“噓!”了一聲,而且領(lǐng)我們下樓的時候,還踮起腳尖,仿佛就連她的腳步聲,也可能把她剛才說的話透露給那個房客似的。
就象剛才穿過這鋪予往里走那樣,我們這會兒又打那兒往外走;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老頭正把一捆捆廢紙放進地板的一個象水井那樣的窟窿里去。他似乎工作得很辛苦,額上布滿了汗珠,手里還拿著一支粉筆;每放一捆或一束廢紙下去,就用粉筆在墻上的鑲板上畫一個歪歪扭扭的記號。
理查德和婀達并排著走,然后是杰利比小姐,然后是那個小老太太,他們都已經(jīng)打他身旁走過去了,輪到我要過去的時候,他卻碰了碰我的胳臂,讓我站住,然后用粉筆在墻上寫了“J”這個字母。他的寫法很古怪,是從這字母收筆的地方開始往回寫的。這是一個大寫字母,不是印刷體,這在肯吉一卡伯伊先生的法律事務所里,隨便哪個辦事員都會寫的那種字體。
“這個你會念嗎?”他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我問道。
“會的,”我說。“這挺明白嘛。。
“這是什么?”
“J。”
他又瞟了我一眼,然后朝門口看了看。他把“J”擦掉,在那上面換了一個“a”(這次不是大寫了),問道,“這是什么?”
我告訴了他。于是他把“a”擦掉,換了另一個字母“r”,又問
礦礦起我來。他迅速寫下去,但是并沒有在墑上連著寫兩個字母;他的寫法還是那樣古怪,從字母收筆的地方開始往回寫;最后寫出“J&rndyee”(賈迪斯)這個字來。
“這個字怎么拼音?”他問我說。
我告訴了他,他便大笑起來。然后,他還是用那種古怪的寫法,還是那樣快地寫一個擦一個,寫出“B1eakH0use”(荒涼山莊)幾個字來。我當時覺得很奇怪,不過我還是把這兩個字念出來了,于是他又放聲大笑。
“嘿!”老頭一邊說,一邊放下粉筆,“小姐,你瞧,雖然我不會讀書寫字,可是我有一種本事,能夠憑記性寫字。”
他那樣子很討厭,同時,他的貓也惡狠狠地盯著我,好象我和樓上那些鳥兒是一家人似的,所以,當理查德在門口出現(xiàn)時,我心里就好象放下了一塊石頭;理查德喊道:
“薩默森小姐,你不是要賣頭發(fā),在跟他講價錢吧?別上當啊。地下室那三大包夠克魯克先生擺弄的了!”
我趕緊向克魯克先生道別,到外面去和我那幾位朋友會合。當我們在鋪子門口和那位小老太太分手時,她非常客氣地對我們祝福一番,而且又象昨天那樣表示,一定要把財產(chǎn)分給我和婀達。最后,當我們快要從那些小街拐出去的時候,我們轉(zhuǎn)過頭,看見克魯克先生戴了一副眼鏡,站在鋪門口望著我們;那只貓正蹲在他肩膀上,尾巴就在他那頂毛茸茸的帽子旁邊豎起,活象一根長長的羽毛。
“這一早晨在倫敦也真算是個奇遇了!”理查德嘆了一口氣說。“唉,表妹,表妹,大法官庭這兒個字真叫人討厭啊l”
。我也有這種感覺,而且,打我能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有這個感覺,”婀達答道。“一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許多親戚和別的人的冤家(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而他們也成了我的冤家(我覺得他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還有,我們雖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和為了什么原因,卻總是要把對方搞得家破人亡.而自己一輩子也總是疑神疑鬼,勾心斗角——一想到這些,我心里就難受極了。公理總歸是有的,但是一位認真負責、執(zhí)法不茍的法官花了這許多年工夫,竟然看不出公理屬于哪一方,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唉,表妹,”理查德說。“你說莫名其妙,這話很有道理!這種事情就跟下棋似的,費時誤事、亂七八糟,實在是莫名其妙。看看昨天法庭上那種從容不迫和磨磨蹭蹭的情形,再想想棋盤上那些任人擺布的棋子,我就感到又頭痛又心痛了。頭痛的是,那些人既然不是傻瓜,不是壞蛋,那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呢;心痛的是,我覺得,他們很可能又是傻瓜又是壞蛋。不過,不管怎么說吧,婀達——我可以叫你婀達嗎?”
“當然可以,理查德表哥。”
“不管怎么說,婀達,大法官庭對咱們可起不了什么壞影響。多虧我們那位好心腸的親戚,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幸福地聚會在一起,法院可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但愿永遠也分不開吧,理查德表哥!”婀達很溫柔地說。
杰利比小姐捏了捏我的胳臂,又意味深長地瞅了我一眼。我也報之以會心的微笑;我們一路回去都覺得非常高興。
回去不到半個鐘頭,杰利比太太出來了;吃早飯所必需用的許多東西,一件一件搬進餐廳,斷斷續(xù)續(xù)竟花了將近一個鐘頭。我相信杰利比太太已經(jīng)睡過,而且是照常起床,可是她那樣子好象沒換衣服就睡覺似的。她吃早飯的時候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早班的郵差給她帶來了一大批有關(guān)伯里奧布拉格的信件,這些信件夠她(據(jù)她說)忙一天的。孩子們里里外外地亂跑亂跳,在大腿上留下的許多傷痕簡直成了闖禍的一覽表了。啤啤丟失-『有一個多鐘頭,這時才由警察從新門市場送回來。對于啤啤失蹤以及他后來回家團聚,杰利比太太當時竟能聲色不變,這使我們大大感到意外。
她那會兒正孜孜不倦地向凱蒂口授信件,而凱蒂呢,已經(jīng)象我們昨天看見她的時候那樣,弄得渾身都是墨水了。下午一點鐘,有一輛敝篷馬車和一輛載行李的大車來接我們。杰利比太太一再叮囑我們,替她向她的好朋友賈迪斯先生致意;凱蒂從寫字桌走過來和我們道別,在過道上吻了我,后來又站在臺階上咬著筆桿并嚶嚶地哭起來;啤啤呢,我現(xiàn)在很高興地說,當時正在睡覺,所以免掉了離別的痛苦(我那時候就懷疑他是為了找我才跑到新門市場去的);其余的小孩都爬上那輛大馬車后面,過了一會就掉下去了;我們看見他們東一個西一個倒在泰維斯法學院街上,心里非常擔憂,可是我們的馬車很快就駛出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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